书名:[老九门]锦瑟 作者:阙越 文案: 本文又名《[老九门]她的复仇对象位高权重》 “北平有女,且娇且媚。” “一胞双生,花名并蒂。” 携风扶摇,衣香鬓影 众人所爱皆虚名,而不爱她 烽火家书,残破山河 她爱华夏家天下,唯深憎他 待到百年后 偶闻她年少爱慕之人 如花美眷,子孙满堂 ——她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他,本该一生喜乐,却世事无常,名字消隐在时光里,无人记得 食用需知: 1、主要依据电视剧版老九门改写,出现人物不确认是否有ooc 2、私设众多,可能出现大锅乱炖,全凭喜爱组cp,逆官配 3、非正常恋爱向,非言情,非百合,剧情略沉重(除了结局之外可以随便磕西皮) 4、看不惯文风右上角点× 内容标签: 乔装改扮 民国旧影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生烟,明珠 ┃ 配角:老九门众,无心法师众,河神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北平有对双生花 第1章 那些恶梦从未离去。 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无论闭眼或是睁眼,那些人都不肯散去,伸出无数条阴冷的手臂,如常年浸在地狱的幽池,紧紧贴附在她的皮肤上,直到将她拖向绝望的深渊。 冷汗湿了鬓角,她睁着双眼,将身子缩在暖和的棉被里,却仍在颤抖。 不敢发出细微声响。 壁灯一角幽幽聚起一片暗光,不远处的女子睡容静谧,她却辗转反侧,不敢安枕。 明天还要继续跟着那个徐州军官……距离拍卖会的日子也不长远了,需要把全场人的身份全部摸一遍,不要最后功亏一篑。 她强迫自己去想以后那些纷杂琐碎的计划,这样那些人才能暂时远离她的思绪,不至于再度坠入那场深远的噩梦。 她甚至想,如果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刘松仁不就是垂涎于她们姐妹二人的容貌,他要什么,自己不如便给了他,之后的计划也许更加游刃有余。 怀着这些复杂的心情,生烟晕晕沉沉地睡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直到翌日早起的时候,她提前醒了,睁着茫然空冷的双眼,在虚空中涣散地望着,隔了几分钟才恍然清醒,这里还是新月饭店。 微亮的细光从纱帘外透过来,她看了看柜子上的闹钟,现在还不到六点,距离早餐的时间还久,不过已经睡不着了。 生烟拿了干净衣服,轻声下床,生怕惊醒一旁熟睡的妹妹,向着浴室的方向走去。 等明珠揉着惺忪双眼醒来的时候,生烟已经梳洗完,披着一件浴袍,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坐在化妆镜前轻描黛眉。 “姐姐?”明珠在她背后轻身唤了一声,语气软糯犹在梦中。 生烟捏着眉笔的手一抖,眉角部分划出了一道突兀的线,她不动声色地抹掉,没有回头:“时间还早,你可以先去梳洗,再去衣柜里挑一件喜欢的衣裳。” 明珠这时是真的醒了,她皱了皱眉,开口抱怨:“衣柜里的衣裳变来变去也就是那些,有什么好选的。” 生烟从镜中看到她包子一样鼓起的脸,温软纵容地笑了笑:“你若是没有心情,就再睡一会,左右最近也没什么事,我下去陪他用早餐就好。” “不要。”明珠却断然拒绝,“我一会就好,姐姐你先别下去,等我一起。” 说罢她便进了浴室,不久里头传来哗哗水声,生烟化好了妆,离了化妆镜,在衣柜里挑挑拣拣,隔着一扇门问她:“就穿前几天新买的旗袍吧,颜色虽然艳了些,但我估计他会喜欢。” 浴室里伴着水声,传来嘀嘀咕咕的几句,生烟也没有听清,左不过是抱怨的话,她拿出两件一模一样的旗袍放在椅背,自己解下浴袍,换上了其中一件。 这身旗袍颜色艳,她又是正当韶华的女子,衬着脸上妩媚的妆容,不似名门闺秀,倒是偏生出一股风尘气。 她在镜前仔细看了看,心里总是不满,又从衣柜里挑出一件白色坎肩披上,这才勉强压下了艳俗之气。 明珠推开浴室门,正拿着毛巾擦拭长发,她看了一眼生烟,语气有些迟疑:“姐姐……这倒是有些不像你了。” 生烟从首饰盒里随手取了两串银闪闪的耳环戴上,仔细对照着镜中打理容光,反好笑地问:“我从前是什么样不要紧,重要的是现在他喜欢就够了。” 明珠站定了一会,生烟久不见她开口,转过头去看她,却见她紧紧抿着嘴唇,眼中蓄了泪。 生烟心下一惊,连忙补救安抚:“我的意思是……从前也没有哪里好,现在我们倒是不用为钱发愁了,等未来去了上海,就再也没有人找得到我们,再也不用受人钳制了。” 明珠低首眨眼,几颗泪珠滚落,她哽咽说:“姐姐……其实你不需要做那么多,这条路走不通,这世上,总有别的路。” 生烟垂下眼帘,勉强笑道:“只是陪他吃顿饭,又不是叫我陪他上/床,怎么和生离死别一样。” 明珠眼圈微红,咬了咬牙:“我就是觉得他不怀好意!” “我们既然接近了他,就得明白他是什么人,比起那些亡命之徒,这类轻易上头的男人才更容易掌控。” 生烟走近几步,手指抚上她的脸,抹去泪痕,笑言:“再说,你我姐妹处处在一起,他还能趁你不注意,强行把我掳了?真是傻丫头。” 明珠失了神,喃喃道:“如果当初我们留在长沙的话……姐姐你和五爷……” “明珠——” 生烟打断了她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往事不可说。” 屋里陷入一阵沉默,半晌,明珠吸了吸鼻子,故作轻快地开口:“姐姐,我来帮你梳头发吧。” 生烟拗不过她,被她执意按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明珠拿了一盒茉莉味的头油,仔细嗅着清香的味道,生烟却指了指另外一盒:“拿那个玫瑰味的吧。” 明珠的手顿了顿,听从了她的建议,就着浓郁的玫瑰气息替她梳理着头发。 发丝掠过她的指间,卷翘却又粗糙,明珠不禁黯然道:“姐姐的发质需要好好养护了。” 生烟回望镜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抬起手来,明珠紧紧握住。 乱世之中,人如刍狗,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眼前的唯一亲人。 明珠紧紧握住她的手,忧愁袭上心尖,她一遍又一遍呢喃:“等到了上海,没有人可以强迫我们了,我们就一起回家,到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 仿佛如此,就能摆脱悲惨的曾经。 “……好,我们一起回家。” 犹如承诺一般,生烟缓缓应道。 …… 刘松仁今日春风得意,早晨起来特意刮了胡子,换上了最整洁的军服,早早就在餐厅等待他新得来的两位美人。 这个年头只要有钱,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刘松仁虽然一直秉持着这样的念头,家中也有不少妾室,但难得遇见容貌相同的双生花,且性格大不相同,想必伴在身边格外长脸,必会引人艳羡。 昨日他刚结束了一场赌局,正是连输几把,心烦意乱的时候,却瞥见不远处一对容貌娇俏的姐妹笑吟吟望着他,原本在赌场上的失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对姐妹望着他也不怕生,甚至对他举了举酒杯,勾唇笑了一笑,酒红色液体流转,更衬得她们皓腕莹白,姿容曼妙。 刘松仁大脑一热,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无数不可描述的画面,心下升腾起一股兴奋刺激的感觉。 美人之一端着酒杯盈盈走来,娇娇柔柔地唤了一句:“刘长官。” 另一人也不甘落后,一起簇拥过来,含情脉脉望了他一眼,腻声道:“我方才与姐姐说呀,在这新月饭店里,也只有刘长官才称得上豪杰二字。” “那当然!”刘松仁尝试搂上她的肩,见她没有拒绝,心下更加猖狂。 最先说话的美人将酒杯递了过来,道:“乱世不易,我姐妹二人只想找到能够依靠的良人,不知道……刘长官是否就是那个人?” 刘松仁抬头,撞入一双美目中,那副欲迎还拒的姿态令他心直痒痒,更别提怀里那个还攀住自己的脖子,幽幽笑着,哪里还能坐怀不乱。 他打定主意,接过美人的酒杯,上面还有口红的印记,他就着那个位置将酒一饮而尽,挥手豪气道:“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刘松仁的女人,等这里的事结束了,我就带你们一起回徐州!” 没想到来一趟新月饭店,还能带回去一对双生花,他此刻也不去想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哼着小曲,一心等着美人梳妆。 等了一阵,他眼前一亮,算是不负自己的期待。 双生花聘聘婷婷地携手走过来,吸引了过道上不少人的注意,生烟先一步揽住刘松仁的手臂,美人巧笑嫣然:“松仁哥久等啦,我们姐妹俩换衣服多用了一些时间,应该没有耽误时间吧。” 明珠不动声色地攀上他另一只手臂,小幅度打了个哈欠,告状:“都是姐姐着急催我起来,谁不想见松仁哥,但是起的也太早啦。” 刘松仁好不春风得意,全然忘了自己等待的那些时间,只两边紧紧抓着美人的手,一起进了餐厅。 现在还算早餐点,新月饭店是北平最大的拍卖所,就连日本人也要对其礼让三分,因为几天后的拍卖会,不少名流豪杰纷纷接到邀请聚集于此,等待自己心仪的拍品,更有像刘松仁的一方军阀,来此只是为了长脸,生烟与明珠几日前来到这里,见到了不少传闻中的名人,精挑细琢之下才选中了他,也是因为一个非常合理的原因。 人傻,钱多。 在北平对于这对双生花的传闻颇多,不过多是负面,那些人将她们比作勾栏妓馆的女人,妩媚风情,一举一动只为金钱,而毫不动情。 折在她们身上的男人颇多,大多被勾走了魂魄,也没了金钱傍身,只得含恨离开北平,从此沦为笑柄,更有少数者,不知触动了谁的利益,竟神秘失踪,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成了一桩悬案。 众说纷纭,都道是双生花不详,命带凶煞,但为了美色不顾性命者众,大家素日生活无聊,也乐得看戏。 这一顿早餐下来,众人毫不意外地发现双生花之间又换了新的男人,众人彼此之间有了默契,既不去提醒当恶人,在美人心中保持绅士风度,往后还能好说话,至于那个傻乎乎的男人,谁在乎。 刘松仁虽然是个从军的粗人,却难得懂得姑娘家的爱好,早餐后携了她们一起去逛成衣店,他看着姐妹两身上的旗袍款式,对着老板吩咐:“去,把你们店里最新的衣服拿出来。” 老板见来了金主,忙不迭地把最近裁缝新制成的款式拿了出来,任她们挑选。 “松仁哥喜欢哪一件?”明珠正拿着两件款式差不多的旗袍相互往自己身上搭,见刘松仁走近,不禁抬头问他,女人上挑的眼尾画着一抹嫣红色彩,泛出一丝媚态,刘松仁喉咙紧了紧,忙道:“那件酒红色的吧,你身材好,这件更显身材。” 明珠抿唇一笑,眉眼间风情万种:“那我先去试衣服,松仁哥你不许去偷看。” 生烟在那头轻笑一声,嗓音甜腻道:“松仁哥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去偷看你换衣服,再说了,松仁哥陪你挑这么久,也该陪陪我了。” 她撒娇的语气犹如糖霜,一层层落在了刘松仁心里,哪里还有心思去偷看明珠换衣,这不得一心一意哄着另外一位吃醋的美人。 第2章 趁着明珠去隔间换衣,他忍不住搂住生烟的肩,手指触及到她的长卷发,凑近了闻到一阵馥郁芬芳的玫瑰花香,不由心神荡漾,陷了进去。 直到生烟掩唇轻笑:“松仁哥,你说是不是?” 刘松仁恍然回神:“什么?” “我是说呀,等到了徐州,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这么好的成衣店铺,现在买的太多,怕是路上行李不好拿呢。”生烟故作苦恼,叹了口气。 男人都爱听这些场面话,生烟清楚将来姐妹两是不可能随他一起走的,既然现在巴望着他,也要做出表面的态度。 刘松仁果然中招,搂着她亲密说道:“哪里需要你们两亲自提行李,到时候自有人在火车站听候吩咐,你们可是堂堂的军阀太太!” 这句话,说的人随意,听的人更是无心。 过了一阵,明珠从隔间出来,她换了那件酒红色的高领旗袍,更显气质明媚动人,不禁在看似恩爱的两人眼前故意晃了晃:“怎么样?姐姐要不要也试试尺码?” 刘松仁不免惊艳,更幸得自己及时下手,没有错过这对佳人。 生烟将头靠在男人怀里,声色慵懒道:“我与妹妹尺码相同,看到妹妹就清楚了。” 刘松仁对着老板豪气道:“把那边的这边的统统包起来,给爷全部送到新月饭店去。” 待逛完了成衣店,明珠直接穿了那一套试好的旗袍出来,与生烟区分开,刘松仁这才堪堪分清了这对容貌相同的姐妹,下午的时间直接牵了两人去吃了一顿奢华的下午茶,再去听了一场戏,那台上咿咿呀呀的调子中,美人如玉伴在身侧,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他还哪有心情去看台上的戏子,与姐妹两腻歪了一阵,权当花钱图个伴奏。 到黄昏的时候,三人一起回到了新月饭店,明珠与生烟在走廊与他暂时分别,决定先回屋歇息一阵,刘松仁豪气掷千金,派了随从将买来的衣服首饰给她们送了上去。 明珠进了门,脸上维持的笑意立刻冷了下来,生烟望了她一眼,抬手关上门的时候,门外正好有几个人结伴经过,看似不经意地往里头瞧了一眼。 生烟关了门,对她说:“不舒服的话就把衣服换下来,挑自己喜欢的换上。” 明珠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地开始脱衣服,生烟将桌上那堆刘松仁送来的礼物拨到一旁,不紧不慢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晃着。 她望着茶水表面起了一层层涟漪,自己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免不了再度回忆起那段深远的经历,那段恍如隔世的时光。 日光投过窗纱逐渐偏移,明珠换上了一件属于自己的旗袍,又拿起梳妆台上的香水往领口上喷了喷,她打心底里厌恶那个男人的气息,并且时常嗅到一股别有用心的恶意。 生烟的茶水一口未动,她陷入自己的思绪里,这下被明珠的大动作惊扰,闻着空气里清甜的茉莉香,又看了看被随意扔在地上的酒红色旗袍,无奈摇了摇头:“按照你这样的规律,怕是一天三件才够穿,以后可不能这样,要学会节省。” “眼下有这个男人当靠山,花他的钱有什么关系。”明珠嗤笑,“我恨不得拍卖会那一天赶紧到来,只要尽快结束这一切,就不用再装傻哄着他了。” “你的脾气呀,真是打小都这样,不知道将来什么人才能管住你的性子。” 明珠将头靠在她姐姐肩头,冷哼了一声:“他们打心底都看不起我们,这几年我们见了多少形形色色的男人,无论嘴上多天花乱坠,结果都一样,世上哪里还会有好男人。” 生烟逗她:“但是这几年我们也有钱了呀,总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以后如果你不想嫁人了,就当一个富足的老姑娘吧。” “……姐姐,那你呢?” “什么?” 明珠抬头注视她,眼里的色彩变了,有彷徨,也有期待:“你想不想……回长沙。” 生烟起初笑望着她,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渐褪,眼神岔开看向别处,淡淡道:“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两次了。” 明珠眼里的光亮一闪一闪地熄灭,又听她字字如刀,口吻冰凉地说:“我这般脏污的人,若出现他的面前,只是白白脏了他的眼。” 明珠张了张嘴,还未说话,眼圈先红了。 生烟起身,面色平静:“晚餐我陪他去,你睡一会。”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生烟打开台灯,暖光亮起,她故意不看明珠明亮湿润的眼睛,走到门口顿了顿,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身影消失在门后。 明珠坐在台灯前,光影交叠中映出美艳轮廓,她默然不语,只觉得眼前失了焦距,眼泪一滴滴砸在手背,烫得惊人。 生烟从不对她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她也佯装不知,但并不代表她是个真的傻子。 她们姐妹落到日本人手里的时候,生烟被军官强行掳了去,彻夜未归,她被关在狭小的车厢里大声求救,直到嗓子哑了,也没有任何人理会她,在空寂的夜里绝望呜咽,第二天生烟却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这间屋子,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抚,同时,她的身子也在颤抖。 那段日子大概是最黑暗的时段,她们姐妹两被掳到了东北,自己被关进牢狱,整整半年的时间,她经历了此生最可怖的事情,成为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再度出来的时候,听闻生烟成了那个军官的情人,流产住进了医院,她来到医院去见生烟的时候,她消瘦了许多,直直望着自己落泪。 再往后,她们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但始终受人牵制,北平出现了一对爱慕虚荣的双生花,专门勾搭有钱男人,如同吸血鬼一般将他们的金钱榨干,再转头寻找下一个目标。 自然了,那些钱不是她们自由的代价,生烟仍与日本军官保持着情人的关系,一旦他有需求,便整宿整宿地失踪,明珠心如明镜,尽管心中苦涩怨恨,却也明白如今表面风平浪静的一切都是她用自己换来的。 明珠憎恨自己的懦弱无能,也恨寄人篱下的无助耻辱,更多的,是心疼与愧疚。 她不止一次想,如果当时没有踏上那班离开长沙的火车,这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 是她的错。 却要生烟承担了这一切的后果。 明珠的泪痕已干,眼底浮现出凛冽的寒意,她憎恨那些男人,那些或痴迷或色/欲的眼光,她已经看得够多了,每逢此时,一种邪恶的念头总会在心头挣扎。 杀了他们吧。 只要杀掉他们,一切就解脱了。 她在努力遏制自己的另外一面,最近却越来越难以控制。 那几次她实在怒不可遏,恨意冲破道德的束缚,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趁着生烟不在的时候,拿起花瓶或者水果刀,假装温柔小意,趁着那些男人色/欲熏心的时候,将花瓶狠狠砸向他们的后脑,将刀刃狠狠戳进他们的心脏。 然后她畅快淋漓地笑,在他们恐惧的视线中,用打火机点燃了窗帘。 一切化作熊熊火海,除了她与生烟,没有人能逃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知道这些不幸背后的原委,就连生烟也单纯猜测只是意外,但是意外发生得多了,难免心有怀疑,所以明珠必须好好控制住内心的恶鬼,不要让她再跑出来伤人。 但是……她真的忍不了啊。 如果没有姐姐,她就活不下去了。 那些男人,为什么要不断缠着姐姐呢? 明珠目光沉沉,隐有晦暗,台上钟表不断走动,生烟已经走了两个小时。 她不会莫名离开这么久。 明珠心底惴惴不安,仿佛有什么令她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她犹豫了一阵,往脸上扑了点粉,遮去泪痕,随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 生烟晚餐的时候陪刘松仁喝了点酒,她原本只喝了一杯,后者却怀了不轨的心思,见另外一个美人没有下来吃饭,便屡屡劝她,生烟碍着当下的情面不好拒绝,几杯下去,太阳穴隐隐作痛,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不清。 刘松仁借此半搂着她离开餐厅,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包间。 在他眼中,双生花既然是他的人,他自然不会了委屈自己。 但才刚刚解了她的衣扣,门口便传来敲门声。 “嗒嗒嗒——” 刘松仁本不想搭理,但门口的人颇具耐心,不断在敲,他憋了怒意,直直走到门口,猛然打开门,却没有看到一个人,走廊两边都静悄悄的,仿若鬼魂在敲门一般。 他低咒了一句,甩上门继续回去解生烟的衣扣,这件旗袍虽然明艳好看,扣子却难解得很,他气急之下恨不得直接拿了剪刀把衣服划开,正满屋子找剪刀的时候,门口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嗒嗒嗒——” 刘松仁又咒骂了一句,这次他直接从抽屉里拿了木仓,上膛之后猛然开门,将木仓口对准了外头。 “松仁哥?” 门打开后,却是明珠惊呼了一声,同时站在她身边的客房经理看向黑漆漆的木仓口,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刘松仁心里一个“咯噔”,赶紧放下木仓,对他赔笑道:“请问出什么事了?” 明珠对客房经理道了声谢,旋即含怨看了刘松仁一眼,将他推进了屋,随后自己也进去了。 门应声而关,明珠看着刘松仁,语气里泛出一股浓烈的酸味:“我道是姐姐陪松仁哥吃饭久久不归,原来竟然背着我有了私情。” 刘松仁一时懵了,解释:“这是误会……”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 明珠眼神一瞥,瞧见了醉卧在床上的生烟,铁证如山,她咬了咬唇,不甘地质问道:“松仁哥,所以在我们之间,你更喜欢的是姐姐吗?” 不待他回答,她自顾自地说道:“是了,之前在成衣店的时候,松仁哥也常常和姐姐在一块,可是她明知道我喜欢松仁哥,还要强行把你抢走,真是太过分了。” 事情的发展太过意外,刘松仁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在迷茫的时候,明珠走到床边将生烟扶起来,又对他半是警告半是撒娇地说:“松仁哥,这次就算了,以后你可不能厚此薄彼,不能把我总排在姐姐后面!” 虽然事情没办成,但听这弦外之音,美人是为了他争风吃醋,刘松仁无法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这对双生花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门“嘭”地一声关上,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卧房,心情有些复杂。 这叫什么事嘛。 明珠与生烟回屋的路上,后者也恢复了一丝神智,两人默然无言,直到进了屋子,生烟推开她搀扶的手,摇摇晃晃向前迈了一步,扶了扶晕沉沉的脑袋,道:“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明珠顿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压下了原本想说的话:“姐姐,以后不要和我分开。” “今天只是一场意外。” “不是意外。”明珠的神情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清,“是人祸。” 生烟背对着她,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是她的语气异常镇定,这与印象中的妹妹大不相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珠不再遇事就窝在她怀里哭泣求着安慰了呢? 古怪的念头一闪而逝,生烟没有在意,只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放心吧,距离拍卖会没有几天了。” “姐姐……” 明珠紧紧皱眉,有些欲言又止,话还未说完,门口便传来有规律的叩门声。 作者有话要说:看老九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对双生花 但是可能经费有限 演员并没有给我眼前一亮的感觉 双生花对于老九门而言 只是配角和过客 我会想 在她们没有成为“并蒂”之前经历了什么 拍卖会后她们的人生轨迹会不会产生蝴蝶效应 她们曾经也可能是单纯柔弱的女子 却碍于这个乱世无法保护自己 随着时代的漩涡愈走愈远 无关原著或者电视剧 各个世界平行 可能出现许多莫名其妙,毫无关联的人 但是在这里 我塑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人物可能OOC 但是写作全凭心意 为爱发电 如果无意触到了你的雷点 那么不好意思 关闭就好 我也不凭这本文章挣钱 你也不必抨击口出恶言 最后,比心给可爱的读者们 23333 第3章 她没有应门,而是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生烟,手指在身后攥了起来,刺刺地有些疼。 八声之后,门外再无了动静,生烟转身看她,嘴角含了一缕虚无缥缈的笑,像是随时要消散在空气中,道:“今晚不能和你一起睡了,姐姐有点事要出去一下,明珠会早点休息吧?” 明珠抿着唇,不情不愿。 生烟抬手抱了抱她,语气抱歉又温柔:“只是一个晚上,等明天你醒来的时候,一定可以看到我。” 明珠自从经历了半年的牢狱之灾,便再没了安全感,非要生烟晚上在身边陪着,才能安稳入睡,这么多年生烟总是等她入梦后再睡下,除了有些特殊情况,晚上不能陪在她的身边,她的态度便会低落好几日。 明珠在她怀里默默点了点头,生烟心里欣慰,帮她铺好了床被,转身去浴室放了热水,准备泡澡。 热气升腾,水雾缭绕,镜面起了一层白雾。 生烟慢慢将领口复杂的盘扣解开,脱下那件沾满香粉气息的艳色旗袍,又取水卸了浓妆妆,洗尽铅华,露出一张清丽婉约的面容。 生烟这些年常化浓妆,将自己硬生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幅隐藏在妆粉之下的容貌,于她却有些陌生了。 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生烟泡进浴缸里,热水滑过疲惫的肌肤,原本晕沉的头脑逐渐清明,她抬起光裸的手臂,拔了发间的簪子,长发滚落在水中,犹如海藻一般散开。 生烟闭上眼眸,幽幽叹了一声。 今晚又是一个不归夜。 八声叩门,是绍爷要她过去的暗号,即使到了这备受瞩目的新月饭店,也会有人受了吩咐,在旁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消息传得好快啊。 绍爷一向很有耐心,却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碰,之前莫名死掉的几个就是怀了几分小心思,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被绍爷提前知晓,直接被找个由头,暗杀埋了。 至于今天这个,不知道会落得什么结局。 她睁开眼,意味不明地翘了翘唇角,原本慵懒的眼中,闪过一抹凛冽冷光。 生烟又在浴缸泡了一会,直到酒彻底醒了,她起来拿浴巾擦干身子,换了一身没穿过的新旗袍,出去重新画了个妆,又换了一种不同的香水喷在手腕和颈边。 明珠早早躺到了床上,准备入睡,她再次询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生烟走过去坐到她的床边,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拿了一本书挡住台灯的光线,耐心道:“我等你睡下了再走。” 明珠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她:“姐姐,你说,等我们去了上海,要不要买一座独栋洋房?” “哪里有这么多钱呀,你不用上学吗?” “我都这么大了,哪里还要和小姑娘一起去上学堂,可丢人了,不要不要。” “可我想的是把你送到大学里,再过几年毕业了,就送你去国外留学。” 明珠从被子里悄悄探出手,紧紧抓住了生烟的手:“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去吗?” 生烟想了想,打趣她:“总不能以后你结婚,也要我陪着一起当新娘吧。” “我才不会呢……”明珠小声嘀咕了一句,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才没有人配得上你。 “对了,等我们去了新家,就可以养猫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领养猫咪,但是没空养,等以后时间多了,就可以整天陪着它。” “猫……其实我还是喜欢狗多一点。” 生烟唇角的弧度不变,仍是温温柔柔地注视她:“狗能护宅也好,只是如果你决定养了,一定要负责到底,不要丢弃。” 人尚且可以遗弃,又何况动物这般弱小的动物。 明珠轻声应了一句,闭上眼眸,那阵熟悉依赖的气息一直在她的身边,没有离开,她心底的空洞逐渐填满,眼皮越来越困,陷入了熟睡。 生烟按下台灯的开关,悄然起身离开,关上了房门。 等候的那个人一直默默站在墙角,见她来了,也不抱怨,只是一言不发地带路,仿佛哑巴一般,生烟见他上了楼梯,心中疑惑,却紧紧跟了上去。 来到三楼的一间房间前,那人抬手叩了叩门,又是八下,随后也不等门开,直接转身离开了。 生烟趁着等待的时间,往这道走廊的左右两边打量了一下,她们的房间就在楼下,刘松仁的房间在三楼另外半边。 这么嚣张,倒是他一贯的风格。 她在观察的时候,门开了,里头那人打量了她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她半湿的头发上:“进来吧。” 生烟随他进了房间,闻到里头有浓重的烟草味,烟灰缸里也有不少烟头,彰显主人心情之差。 男人穿了一身便服,年纪大概三十出头,长得并不难看,只是周身有股散漫的气质,不像军人,倒是像极了纨绔子弟,他坐在沙发上,又点了一支烟,翘腿问:“现在几点了?” 这倒是他一贯的脾气。 生烟把他脾气秉性拿捏得清楚,也不解释,斜着身子坐在他的腿上,手臂主动揽住他的脖颈:“我这不是换了件衣服就来了,绍爷您也太心急了。” 钱明绍是生烟第一个男人,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当初他在火车上强占了她,后来回到东北,他挑女人挑的厉害,挑来挑去不满意,原先那几个也腻了,最后花了大功夫把她调养成了现在的模样。 钱明绍勾住她的细腰,凑近闻到一阵清淡的樱花香水味,他虽是东北的军二代,却是地地道道的东京人,自从父亲举家来到奉天上任后,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了。 他面色稍霁,扶着生烟细致的腰,让她换了个方向,分腿跨坐在自己身上,随口问道:“他怎么你了?” 生烟知晓他说的是谁,但目前她留着刘松仁有用处,便嫣嫣笑着,一语带过:“没什么,只是晚餐的时候不小心喝醉了。” 钱明绍的手不老实地钻进她开叉的旗袍里,生烟眸光潋滟,脸上染了几抹绯红,主动往他那里靠了靠,男人的手从她的小腿一路移到大腿外侧,生烟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神色带着三分媚态。 钱明绍右手把香烟碾在烟灰缸里,随后抬起她的下巴,手指摩擦着娇艳红唇,指尖染上了一点颜色,他的眼神暗了暗,顺势吻了过去。 男人嘴里的烟草味有些呛,生烟安安静静地受了,呼吸逐渐有些紊乱,他离了女人的唇,嗓音暗哑道:“嗯,没人碰过。” 生烟伏在他心口,眼尾逐渐泛开一抹动人的嫣红:“我早就是绍爷的人了,谁若是敢碰我,可不是与您作对。” 钱明绍细细看过她精致眉眼,心下得意,却说:“你要是一早这么想,爷就不用花这么多功夫了。” 生烟刚被他包养那几个月对他排斥得很,害怕他怕得紧,直到后来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才逐渐变成了现在游刃有余的生烟。 女人的手指无意识地从他胸膛滑过,她幽幽叹息一声:“那时不知道绍爷对我的心思,在这北平城中,除了绍爷,还有谁能如此纵容我。” 钱明绍被她撩得腹下火热,一手搂抱住她,一手去解开了她领口的盘扣,这件旗袍的扣子非常容易解开,露出了白皙的脖颈与胸口,生烟笑着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绍爷……良宵苦短……” 钱明绍喉咙一紧,将她抱到床上,拉下窗边的白色细纱帘布,欺身压了上去。 窗外起了一阵风,夹杂着细小的雨雪,路人举起伞行色匆匆,新月饭店依旧金碧辉煌,店内的座钟发出十二点的沉重声响,预示着旧日结束。 一辆火车呼啸着在铁道奔驰,越过两旁广阔的田野,进入了漆黑的隧道。 列车某一间包厢内,身着红色长衫的俊秀男子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他身旁的长发女子气质温婉,容颜疲倦,即使梦中也微皱着秀眉,观其苍白脸色,似有沉珂。 包厢门外站着一个文绉绉的布衣青年,青年脸上戴了一副圆形眼镜,穿得像个游走算卦的江湖骗子,正神态焦急地前后车厢环顾,嘴里不断念叨:“佛爷怎么还不回来。” “八爷,怎么在这里站着,不进去坐坐?”后头那间车厢的男子打开车门,怀里捧了只小狗,面容平和,嘴角含着一缕如沐春风的笑。 齐八爷唉声叹气:“唉,五爷你不知道,我自从坐上了这辆火车,眼皮就跳个不停,所以刚刚又给自己算了一卦,卦相凶险,实在是需要找佛爷好好探讨一下之后的计划。” 狗五爷怀里的小狗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乖巧地仿佛可以听懂人话,自从上了火车后不叫也不闹,五爷道:“刚刚看见佛爷去了餐车,估计是去打热水了。” 八爷又踱了两圈,终于忍不住钻进了包厢,和他聊天解闷:“这次还是五爷仗义,听说我们要来北平,立刻丢下了家里的生意,一同前来,不像那解九,出的都是什么主意,害得我差点在火车上摔死……” 五爷摸着狗儿的皮毛,笑着听他絮叨,强行压下了心头的一丝不安。 自从做了一同前往北平的决定,他这颗心就高高悬起,仿佛会发生什么预料不到的坏事。 但他没有八爷那般精妙的卦算能力,算不出自己的未来前路,只能静待着火车抵达北平,见机行事。 前路漫漫。 未来难测。 只希望这一路平安替二爷顺利求到药材,莫要出现意外,否则…… 长沙危矣。 第4章 翌日早上生烟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她卧在钱明绍胸膛上,卷翘的睫毛动了动,睁开朦胧的双眼,短短几秒钟她有些不知道身在何处,直到电话铃声不断响起,也惊醒了他。 钱明绍条件反射去摸枕头下的手木仓,待反应过来是电话铃,脸上显出几分不耐,生烟姿容慵懒地翻了个身,让他去接电话,自个却又闭上眼睛浅眠。 钱明绍素来有起床气,平日在他的别馆里谁来扰他,他便骂谁,就连跟了他十几年的管家也不例外,生烟不愿触他霉头,每次只等他醒了再起,这次也毫不例外。 等他接完电话,又重新覆上来搂她,亲吻她的唇边,他压得生烟有些喘不过气,后者抬手用指甲戳了戳,钱明绍多年从军,身材很好,胸膛紧致又有肌肉,他扣住她的手,含糊道:“别乱动。” 生烟与他温存了一刻,钱明绍起来换衣服,生烟将头靠在竖起来的枕头上,拿被子盖住了自己身子,好整以暇地看他穿上衬衫马甲。 “昨晚闹得这么激烈,你不负责啦?”过了一阵,生烟懒懒开口,姿态活生生像是祸国殃民的妖女,“人家还要去吃早餐呢,结果弄得路也走不了。” 她有意抬了抬下巴,让钱明绍看到脖颈与胸前的一片淤青红痕,后者见了心疼,走上前拉过她的手背吻了吻,说:“今天有一桩重要的生意要谈,不能陪你了,待会让老许送你回别馆吧。” 生烟嗔他:“不要,人家今天还约了别人打牌呢,一个人在别馆太无聊了。” “在这里别乱跑,也别出现昨晚的事情。”钱明绍有些不放心她,但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匆匆拿了外套,离开了房间。 关门声响起后,生烟又在床上靠了一会,然后慢吞吞地拾起地上的衣物,去浴室梳洗。 早餐点的时候,明珠伴着刘松仁去了餐厅,听他问起生烟的情况,巧妙瞒了过去,因为昨晚的情况,刘松仁只当美人吃醋,没有多想,等到早餐结束,生烟才聘聘婷婷地走下来,姐妹两陪他一起去新月饭店的小赌场玩了两把。 今日姐妹两故意让着他,刘松仁小赢了一笔钱,又碰到曾经一起切磋的赌友,被强行拉了过去,生烟从侍者那里拿了两杯酒,递给明珠一杯,自己漫不经心啜了一口,走到窗边吹风。 明珠早就注意到她今日戴上了毛绒围脖,把整个脖子都围起来了,新月饭店暖气供应得不错,实在不必穿裹这么多。 她没有戳穿,只是语调轻松地说:“晚上我们去打麻将吧,今早住在隔壁的两个夫人说是缺人,叫我们晚上一起过去玩。” 生烟虽然兴质不高,却也点头:“好。” 因为她的这句回答,明珠嘴角向上弯了弯,有些喜悦。 她们在吹风的时候,偶然听到客人谈论起这次新月饭店的老板为小姐挑选了一个来自西北的夫婿,这次拍卖会也会过来,估计将来身价大涨,等尹老板百年之后,说不定就继承了这家饭店。 她们听了一阵,待客人遥遥走远,明珠问:“姐姐,是不是人生来就决定了以后的命运?” 譬如那尹小姐,自幼便是天之骄女,受人尊敬追捧,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再譬如她们,如今依附男人存活,徒有表面风光,其实什么都不是。 生烟不知怎么回答,她内心也没有一个标准,只是说:“谁都有谁的难处。” 明珠扯了扯嘴角,抿了一口酒,眼神一晃,看到了酒店门口停下一辆轿车,车上下来三个身着貂皮大衣的男子,气质皆是不俗,另外驾驶座的司机明显是个姑娘,偏偏穿了一套西装,戴了帽子,伪装成男人的模样,颇为别扭。 “姐姐你看——”她正要叫生烟去看,正巧其中一个男人转过了脸,那是一张极为面熟的脸孔,她瞳孔猛然一缩,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看什么?”生烟见她迟迟不说话,转头看了过去,却被明珠挡住,后者故意手指一晃,没拿稳酒杯,将酒泼在了自己身上。 “呀——”明珠惊叫一声。 生烟的注意力被她吸引,忙将自己的酒杯搁在窗台上,低头去检查她的衣服,后舒展了眉头:“没事,只是一点红酒,换下来我帮你洗洗。” 她低头的时候,那三位贵宾已经跟着听奴步入了酒店大门,谁都没有注意到对方,明珠望了一眼他们的背影,难以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狠狠皱起了眉头,心不在焉道:“扔掉就好了,姐姐不必费心。”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已经时隔多年,若是早就听闻她们成名的传闻,也该早早来寻,而不是在这拍卖会的当下…… 拍卖会。 她眼神忽明忽暗,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拉着生烟便离开了,生怕这种非常时期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两人回屋的时候又听见过路人在谈论起那个新月饭店的姑爷彭三鞭。 生烟见明珠情绪怏怏不乐,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生怕她生病。 “我没事,只是最近有些累。”明珠犹豫了一下,低着姿态恳求,“姐姐,这段时间别离开我。” 她意有所指,生烟却没有察觉,心顿时软了,柔声说:“不会了。” 生烟昨夜没有睡好,现下感觉到倦意袭来,便铺了被子准备休息一会,明珠替她拉开窗帘,遮挡住明晃晃的日光。 犹如她从前害怕。生烟总是安抚她睡下再离开一样,她这次也坐在生烟床边,亲自守护她入睡。 直到了生烟沉沉睡去,她脸上才浮现出对未来不确定的不安彷徨,握紧了生烟的手,唯恐下一秒失去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呢喃:“姐姐,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仿佛如此,就能永不分离。 生烟又做了那个梦。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远处的烟雨朦胧了天际,她举着一把油纸伞,急急忙忙地跨过街角的积水,但是洁白衣角仍沾上了一点泥污。 附近的屋舍里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开声响,伴随着一阵鲜香诱人的炖肉香味,生烟想起明珠最近总是抱怨天天喝白粥,生生饿瘦的说法,不禁笑了一笑,决定回去的路上买点肉菜,晚上给她加餐,也算是心疼她这些日子病了。 她的伞有些倾斜,几串冰凉雨丝飞溅到脸上,她不在意地抹了抹脸,听到前方有嘈杂的犬吠,不禁心生惊喜,向前小跑了几步。 距离他上次离开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他们虽然两情相悦,却不是非要时时刻刻与对方黏在一处,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主场,原本每天都能见面,生烟没有感觉什么,只是半个月不见,倒有些想念了。 她走过这个路口,停下了,前方就是他的宅邸,生烟想在这里远远瞧他一眼,看看这些日子他有没有憔悴。 宅邸大门前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生烟从背影认出了他,嘴角刚刚牵起微笑,却看见他解下了身上厚重的大衣,披在那位女子身上,替她挡去阴雨风寒。 她的目光远远落在那件衣服上,嘴角笑意顿消,面无表情地往旁边走了走,隐去自己的存在,怕他们发觉。 他们说了几句话,之间距离很近,不久后男子便撑着伞,与女子一道离开了,他刻意将伞往她那里倾斜,自己反而被雨水淋湿了半个袖子,生烟看在眼里,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她心里有些酸涩难受,走近路直接回到家里,明珠正在灶上熬药,苦味弥漫在空气中,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了,愣了一愣,问:“姐姐,你不是去见五爷了吗?见到了吗?” 生烟将手里提的药包放在针线筐旁边,收了雨伞,黯然应了一句:“没有。” 回来的路上起了一阵风,带着雨丝往她脸上身上扑,伞也差点飞走,她额前的碎发全湿了,衣服上也有大片水渍,明珠没有细想,催她:“赶紧换件衣服吧,不要感上风寒了。” “我没事。”生烟摇摇头,拿起针线筐里一条未完成的围巾,继续织了起来。 明珠将炉子里的药舀到小碗里,望着黑漆漆的药直皱眉,捏着鼻子一口喝了,又看生烟不关心自己,只在专心编织围巾,便带着鼻音,委屈道:“姐姐自从和五爷在一起,就再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就连现在我病了都要自己煮药,真是太可怜了。” 生烟看了她一眼,见她好端端的生龙活虎,连脸色都红润了几分,不禁说道:“可是你从前也没有这么粘我,最近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明珠把碗洗了,撇了撇嘴:“还不是姐姐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怕是等不了几个月,等五爷向姐姐求了婚,我们姐妹就要彻底分开了。” 生烟手上的动作一顿,岔开了话题:“你来试试这条围巾好不好看。” “……又不是给我织的。”明珠酸溜溜开口。 “当然是给你织的。”生烟垂下眼眸,隐藏住自己内心的波动,将最后几针完成,“来试试长度够不够。” 明珠看了看围巾的颜色,颇为怀疑,却什么也没提,戴在自己脖子上绕了几圈,在斑驳的铜镜前左右端详,毫不掩饰夸赞道:“好看!姐姐的手艺一直这么好,不像我,拿根针都会戳到自己,真是太笨了。” 生烟揣着心事,勉强笑了笑,慢慢将剩下的毛线卷成毛球,塞进了筐里。 明珠在镜前转了几圈,也发觉了她异常的情绪低落,凑上前关心:“姐姐,你怎么了?” 生烟没说话,明珠眼神一转,敏锐猜测:“是因为……五爷?” “其实自从姐姐与五爷在一起后,我就有一种感觉。”明珠眉眼间萦绕出一抹担忧,她放轻嗓音,轻轻柔柔地说,“其实……姐姐很不放心吧,真正喜欢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呢?” “姐姐,你再问一问自己,心底的良人……真的是他吗?” “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这些话犹如催眠一般,深深刻在生烟心里,她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不确定的情绪,开始犹豫退怯。 “如果有一天姐姐后悔了,我们就离开吧,离开这里,我会永远陪在姐姐身边……”明珠慢慢走到她身后,从背后轻轻抱住她,犹如庇护一般,生烟没有立刻回答,却也没有拒绝。 “姐姐,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能明白……”她的眼眸闪了闪,眼底聚起一层耀眼的光,呢喃出声,“只是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姐姐……” 生烟在梦魇中不断下沉,耳畔又重重叠叠浮现出那几句话,她又一次梦到了那个场景,看到曾经那个无力而又软弱的自己。 这是整场噩梦的开端。 ……也是一切最初的时候。 明珠回屋的时候以为她还没有醒,不禁放轻脚步,走进卧室看见朦胧的人影坐在床前,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睡衣,目光落在对面的壁画上,幽深又冷冽。 明珠触及到生烟的视线,仿佛被看穿了心中最隐秘的事,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惶恐,她带了几分颤音开口:“姐姐……” “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窗外天色已暗,落日余晖掠过窗户,照映在地上,形成一片金黄而碎裂的光,有一只鸟扑棱着翅膀从外面跃过,生烟侧过脸,轮廓映在斑驳光影中,嘴角不自然地向上翘了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便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没有反悔的权利。” 第5章 张启山以彭三鞭的身份住入住了这家新月饭店,五爷八爷也作为随从与他同行,他们三人进了客房,八爷在屋里四处转了转,赞叹不已:“佛爷,北平这地方可真不错,新月饭店就是讲究,看看这墙上的壁画,这桌上的茶盏,都是花了大价钱置办的精致物件,咱们这回可是蹭了您的光,才能来这开开眼界。” 五爷怕暴露身份,狗儿在火车站的时候托付给了二爷和夫人,那狗灵敏懂事,不会惹是生非,还能在关键时刻护主,夫人将它搂在怀里,很是欢喜。 五爷看了八爷一眼,谨慎地走向门口,打开一条门缝看了看外头,说:“你这记性不好,咱们分明是沾了彭爷的光。” 齐八爷连忙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现在的处境,佛爷,咱们要不要以后也改了称呼,以免露馅,五爷嘛……就叫小五!这个名字真不错。” 张启山与五爷对视一眼,前者嘴角勾着笑:“按照这个起名的方式,八爷叫做小八?” 八爷愣了愣,主意是他自己出的,便梗着脖子说:“小八这个名字也挺好!小八小八,嗯,越听越有气势!” 五爷忍俊不禁,将话引回了正途:“这第一步是完成了,后面要怎么做?” 张启山沉思,道:“新月饭店有过百年历史,只是来历背景无人知晓,此处诡异,我们一定要万事注意,打起十二分精神。” 八爷不以为然:“哪有这么邪乎,佛……彭爷您就是太过小心,这不就是一家普通饭店,专供豪绅消遣玩乐的地方,我看普通的很。” 五爷却将张启山的叮嘱记在心里,应道:“彭爷说的是,在拍卖会之前,我们四处打探打探,以免错失了机会。” 晚餐点的时候,生烟与明珠一左一右伴在刘松仁身边,服侍他用餐,身旁一个身着道袍的长须男子经过,被隔壁桌两位客人委婉拦下看相,道长细细观其掌纹,娓娓道来,那一桌客人顿时喜笑颜开。 明珠眼珠一转,笑逐颜开:“我们要不要也请那位道长来看看相呀,说不定松仁哥将来的名尊望重,能成大事呢。” 刘松仁却不感兴趣,摸着她的柔荑说:“这命数啊,都是自己定的,若是人人都依仗命格,这世道就没有穷苦人了。” 生烟意外瞧了他一眼,这句话实在不像以他的眼界身份能说出的话。 刘松仁又补充道:“不过美貌这东西,确实是命里就安排好的,能拥有像你这样的美人,真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明珠没料到他的这番话,有些措手不及,生烟抬手给他夹了一块剔了刺的鱼肉,脉脉含情道:“松仁哥,趁热吃。” 刘松仁连声称好,拾起筷子,囫囵吞了这块糖醋鱼肉,只觉得回味悠长,生烟看了明珠一眼,隐有暗示,随后对刘松仁说:“我与妹妹去洗个手。” 刘松仁没有在意,生烟与明珠起身,一起携手走出了餐厅,明珠对她窃窃私语:“刚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生烟好笑地说:“他刚才可是一直在夸你,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之前你没来的时候,我看他也时时刻刻,心里记挂着你,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只不过是给了他心理暗示,越难到手的东西最珍贵。”明珠悄悄说,“隔壁的夫人教我,男人就是越不理他们,他们越感兴趣,反而越是巴巴着送上去,他们越觉得廉价。” 生烟点点头:“难怪你今天话少了。” 她下台阶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谈论“并蒂”,不由脚步一顿,往周围望了望。 “并蒂”是她们姐妹的花名,自从弃了前尘过往,在这北平当了知名交际花,她们并未改去从前的名字,只不过是个称号而已,也再无熟人相认,而随着“并蒂”的名声越来越大,周围谈论她们的男人也多了起来,不过多是形容猥琐之辈。 没想到在新月饭店内,也有人敢正大光明地当着她们的面议轮。 明珠停下等她:“姐姐,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生烟看见大厅前台边站着两个穿着貂皮大衣的男子,两人低头交谈着什么,眼神时不时往自己这边晃悠。 那两人被当场抓个正着,其中一个文绉绉的男子有些尴尬,眼神慌乱地瞟了瞟,另外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微愣之后,对她礼貌地笑了一下,毫不躲避,尽显风度。 明珠也看了过去,被男子的俊容打动,上下打量了一番。 生烟觉得这两个人有些眼熟,似乎记忆深处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新月饭店的局势本来就复杂,她不想深究,便也对他们礼节性地笑了笑,旋即拉着明珠离开。 八爷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擦了擦冷汗,一口气舒了出来:“彭爷,您怎么刚刚也不提醒我,吓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还好人家没把我们当成登徒子。” 张启山斜他一眼:“刚刚说勾人魂魄的是你,怎么现在又变登徒子了?” 八爷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不是……我看人家性格挺好的,长得也挺好看的,也许各有各的难处,我们也别背后说人闲话,太过分了。” 他们说着步入大厅,大厅整体色调珠光宝气,正对面那头搭了台子,鼓乐声中,有戏子登台,两手灵活挥舞旋转着花枪,周围有人捧场叫好,另外一边摆放着两把赌桌,不少人聚在一起玩乐,雅俗共赏,大厅的二楼分了许多有露台的隔间,以珠帘分隔遮挡,大约是拍卖会属于贵客消遣的包间,天花板的巨大吊灯精致优雅,八爷看得眼花缭乱,叹道:“小五真应该和我们一起来见识见识拍卖会的地点,我们到时候是不是坐在二楼?不知道现在能不能上去?” 张启山发现附近巡视的绿衣家奴似乎对他们的话有所反应,二楼的家奴也手持棍棒,往下看了过来。 吓得八爷连忙转换话题:“刚刚那对双生花长得真好看,可惜啊可惜……” 张启山不动声色地观察环境:“可惜什么?” “可惜遇见了这样的乱世,否则也该是家中精心养护的姑娘,就像霍当家一般,再不如,像二爷夫人虽身世凄然了些,但嫁一个细致关爱的丈夫也好。” 张启山眼神中晃出一抹失神,后沉声道,“家国不幸,大厦将倾,这是所有人的悲哀,若是不反抗,没有人逃得开这样的命运。” 八爷难得正经地点了点头,一转头,在赌桌旁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早上来接我们的司机小哥吗?” 张启山也侧头看去,那个相貌清秀的司机正百无聊赖地赌了两把,奇怪的是他仿佛能提前预知色子的大小,总能押中大小,周围人也极有眼力,总是跟着他下注。 张启山对他的身份存疑,专注地打量着他,冷不防后者似有所感,抬眼与他的视线撞到了一块,那人非但不惊不怒,反而流转出一丝笑意。 怪了。 他暗暗想道。 …… 生烟拉着明珠远离了三三两两结伴的客人,走到无人角落,低声对她说:“我问清楚了,那件东西会放在拍卖会的第一轮,到时候我们先试拍一轮,以防关键时刻出岔子,等拿到那个东西,我趁夜送出去,你留在酒店帮我掩护,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能走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明珠深吸一口气,刚展露了笑颜,突然想起什么,又皱眉道,“那刘松仁呢?他万一知道我们骗了他,该怎么脱身?” “拍卖会结束,第二天刘松仁就会返回徐州,而我们的火车也是第二天的,只要卡准时间上车,他就算发现端倪,也来不及了。” 明珠迟疑:“就算刘松仁不足为虑,但是……那个人呢?” 生烟知道她说的是谁,脸上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我会解决好那边的事情,你提前备好行李与财物,届时先去火车站等我。” 不知为何,明珠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忐忑,但她怕说出来,又是自己的可笑假想,遂强行压下了。 生烟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于先生那里约我去谈一下行程上的转运手续,我恐怕一个小时内不能回来,你对外就说我不舒服,在屋里躺着,凡事帮我遮掩一下。” “都这么晚了,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生烟摇头:“他敢和我们做生意,一是因为我们的出价,二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他在赌,在交易没有完成前,不会对我怎么样。” 她们悄然讨论了一阵,生烟扶着楼梯扶手,隐蔽地回到二楼房间,戴上了帽子墨镜,又换了一件普通的风衣隐藏身份,明珠从假山水池后绕了一圈,计算着她离开饭店的时间,打算回餐厅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不确定的声音:“……生烟?” 她身子一僵,没有回头,生怕遇到姐姐的熟人,那人快步上前,带了几分意外的喜悦,更多的是不确定的迷茫,他扣住她的手腕,轻轻转过她的身子。 明珠头脑中不断想着应对措施,但她看清了眼前男人的脸,不由呼吸一顿,刚刚想好的计划统统化作泡影。 那人的变化不大,依旧清俊温柔,只是不同于以往舒适随性的气质,披了一身貂皮大衣,隐隐透出压迫感,他见了明珠正脸,沉默了一刻,随后紧紧拥住了她。 明珠心下一惊,完全没有想象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他,又听他的语气柔和,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叹息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明珠知道他是谁,只是从很久以前,她就对此人印象不好,眼下见他认错了人,心生了恶毒的念头,她学着姐姐从前的语气,静静说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北平,也听说了许多关于九门的事,知道你们一切都好。” 他有许多话想说,想问她现在的近况,想告诉她那些年的痛苦,纷纷扰扰,却化作一句:“生烟,和我一起回去吧……” 明珠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声音又轻了几分,夹杂着颤抖的痛意:“再也不会发生从前的事了,生烟,相信我,等回到了长沙,我们成亲吧。” “五爷,我曾经相信过爱情,也以为我们会在一起。”明珠扯了扯嘴角,清醒又冷淡道,“但是……我看到太多现实了,我不爱你了。” “自从我离开长沙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没有未来了。” “还是说,直到这个时候,您还是不肯放过我?要我一遍又一遍回忆起那些事吗?” 她一句又一句补刀,看着他失魂落魄地松开自己,心下畅快,那些年隐忍的怨气顿时发泄了。 五爷抬眼看她,因为刚刚那番话致使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明珠平视着他,字字如刀,逼问:“五爷难道不希望我过得好,遇到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吗?” “你……不是生烟。” 他观察着明珠的姿态口吻,虽然两个人容貌完全一样,但是生烟从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他逐渐得出一个结论:“你是她的妹妹。” 明珠笑容嘲讽,毫不客气道:“原来五爷连我们姐妹二人都分不出来,那是不是当初对我姐姐的情意也是假的? 五爷注视她的眼睛,温和而又坚定地说:“我的心意,从一而终,从未改变。” 明珠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尖锐地冷笑了一声:“方才那些话,就算我不说,也有一日会由她亲口告诉你,五爷,恕我好言相劝,不要再靠近我姐姐了。” “……我等她亲口告诉我。”沉默了一会,他说。 明珠将手背在身后,指甲深深刺进手心,表面却波澜不惊地笑了:“只不过姐姐现在心有所属,五爷觉得,她会想见你吗?” 她说完,也不看他的脸色,踩着高跟鞋转身就走,心头涌起一阵又一阵报复的快/感。 今日的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生烟,就算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也不会责怪她。 她清楚地知道,生烟与五爷之间已经再无交集,虽然今日生烟的话有些怪异,但她做下的决定,无人能够改变。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真是正确的指引啊……” 她喃喃念着那句话,心情迫切激动,早已飞向未来的梦想。 她所期盼的未来,只有她与生烟两个人的未来,尽在咫尺了。 第6章 生烟直到凌晨才回到新月饭店。 明珠在隔壁房间与太太小姐们打麻将,她出手阔绰,牌技又好,那群整日无聊的太太们找到了对手,几局下来,每个人都零零散散赢了一点,谁也没有独占鳌头。 “明珠,你姐姐没事吧?要不要我打个电话,让私人医生过来看看?” 明珠盈盈一笑:“我姐姐就是染了风寒,不碍事的,我已经请餐厅的人熬了药,待会就送过去。” “哎,你别说,这个新月饭店的服务还真的挺到位。”一位打扮时髦的太太看了眼门口,神秘地说:“上回我在大厅看戏品茶,只是小声和旁边人抱怨了一下没有常喝的祁门红茶,过了一阵,旁边那个家奴就送来了刚泡好的红茶,我一喝,就是那个味道呀。” “我也是我也是,上回我在屋里试衣服,找不到衣架随口提了一嘴,就有人给我送新的衣架!” “呀,不会屋里装着监听器吧。” 另一位衣着素美,气质温婉的太太笑了笑:“可能只是巧合吧。” 其他人半信半疑,捂着胸口害怕了一阵,明珠撑着下巴,感兴趣地问:“那个时候你们身边都有人吗?” 那几位太太思考了一会,各有各的说法,不过明珠分析下来,确实有相同的点,她没有戳穿,只是说:“看来新月饭店果然如传闻一般,神秘莫测。” 她们结束了这局,便有人敲门:“明珠小姐,您拜托的药熬好了。” 明珠与各位夫人告别,在门口看见一位穿着绿衣的清秀家奴,家奴将药碗递给她,她注意到对方奇特的耳廓,微微一笑:“谢谢。” 待进了屋,明珠发现生烟已经回来了,她将药倒在洗手池里,凑上前问:“姐姐,谈得怎么样?” “很顺利,那边安排我们在中途转站,多转几班火车,这样才能躲避开追赶的人。”生烟见她唇角带笑,面似桃花,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姐姐,我刚刚知道了一个秘密。”明珠拿了钢笔,在白纸上写下一句话。 ——新月饭店的绿衣家奴可以听到任何人说话,在这里也不安全了。 生烟眸光微动,两人对视了一眼,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生烟用纸上写下中途要一一转运的站台名称,又将拿到的联络信物给了明珠。 这是一枚成色中等的赤玉手镯,出现在她们身上不会突兀,明珠仔细看了看,发现与自己的手镯有些相似,生烟决定以假乱真,迷惑众人,便将她的手镯戴在自己腕上,信物则戴在明珠腕上。 生烟告诉她,那边改了火车班次,改成了当日最后一班去往天津的火车,拍卖会一结束,拿到那样东西,便叫她立刻带着东西和行李趁夜离开,火车站那里会有人等候,凭信物用火车票相换。 “时间也太紧了,万一出现什么变数……”明珠感觉不妥,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生烟宽慰她:“放心吧,拍卖会上各种人物聚集,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只要提前在刘松仁酒里下了迷/药,就可以伺机离开,我已经看过了周围环境,只要拍卖会不拖到太晚,饭店门口还是有黄包车的,你先走,我去大家面前迷惑视线,等到火车差不多进站的时候,我就赶过去找你。” 她点燃了打火机,将所有写着计划的纸条付之一炬。 也许是距离盼望的日子越来越近,明珠梳洗过后,很快就睡着了,生烟坐在梳妆台前,打开自己的红木盒子,从里面拿了将近一半的首饰银票塞进了明珠盒子里,明珠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翘起了一朵花,生烟许久没有看到她这般放松,心中不免有些酸楚。 未来比明珠的想象要更难,生烟不确定要不要提前告诉她,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又怕到了最后,她不肯走了。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妹妹的性格,太倔犟偏执了,这样未来会吃很多苦,但她也不想明珠变得和自己一样,失了本性,对生活麻木。时间过得太久,生烟快要记不清从前的事了,偶尔在梦中回忆,她见到曾经的自己,只觉得像陌生人一样。 洗掉浓妆以后,她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脸,犹如在看另外一个人。 这一切都在提醒她,回不去了。 “你确定只要一张车票?” 她有过犹豫,有和明珠一起离开的想法,但只是昙花一现,她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要一张,请您务必派人将她安全护送到上海。” 她提前为明珠安排好了一切,替她铺平道路,等她的消息安全从上海送回来,就可以安心筹划自己的计划,再无后顾之忧。 她回忆了一遍今天探听到的客人身份,其中许多人将来都可以派上用场,她明日还要继续结交一二,剩下的时间所剩无几,不能再浪费了。 生烟铺了床,躺在柔软的床单上,睡前意识陷入模糊,她忽然记起晚上回来的时候,在楼梯上遇到一个人,虽然只是背影,却给她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大概是哪个曾经擦肩而过的路人吧。 她这么想着,释然地放松下来,进入了深层睡眠。 …… “彭爷,这是茶座的演出单子。”回到客房后,八爷递给张启山一本册子,上面细细写了每一天的曲目,“据说是新月饭店花了大价钱请了北平的著名唱戏班,连唱三天。” 张启山翻过看了几页,又递还给他:“这些曲子你们熟悉吗?” 五爷没说话,八爷一脸为难道:“彭爷,我们这可算外行,要说唱戏,那还得是二爷那出穆柯寨呀,不过我调查清楚了,新月饭店的最后一出戏,会由底下观众来点戏,价高者得。” 张启山若有所思:“穆柯寨这出戏,虽然是好曲,但北平这戏班子,不知能不能把这出戏唱好。” 八爷喜道:“原来如此,那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张启山摆了摆手:“这件事不必你亲自做,那对双生花姐妹看似爱慕虚荣,你只需要想办法让她们点穆柯寨这出戏,我踏着鼓声行动,想他们也听不到重叠的声音,只是时间有限,我必须赶在戏唱完前回来。” 八爷一口应下,却发现今天特别安静,似乎没有听到五爷的声音,转头一看,见他定定站着,脸色实在难看,不由吓了一跳:“小五,你怎么啦?” 五爷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强行扳住八爷的肩,压着他往外走,八爷不明所以,见他面色不好,忙掐指算了算,末了恍然大悟,偷偷摸摸地问:“五爷,可是桃花乱了?” 五爷脚步一顿,眼神捉摸不透地看向他,八爷感到背后窜起一阵凉意,他条件反射往后看了看,懵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准?” “方才你们口中的双生花,是什么意思?”五爷沉默了一会,尽量语气平和地问。 “原来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的身份被识破了。”八爷松了口气,将晚上的事托盘而出,“就是陪彭爷四处看了看,看到一对容貌靓丽的双生花姐妹,花名叫做‘并蒂’,真叫一个活色生香,勾人心魄,可惜名声不好。” 他四周看了看,防止再偷说闲话被主人当场抓住,后对五爷附耳道:“据说她们专勾有钱男人魂魄咧!” “她们……叫什么名字。” 八爷没有注意到他恍惚的语气,努力回想了一番,终于想起那个军官叫过她们的名字,他在记忆里搜寻着,有些犯难:“我记得一个叫明珠,另外一个应该叫做……” “生烟。”他涩声道。 “对对对,就叫生烟。”八爷顺着他的话点头,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五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五爷没有回答他,只是反问:“老八,你刚刚算到了什么?” 八爷容易被吸引注意力,他观其脸色,联想到刚才的天机,斟酌着说:“五爷可是在这里遇见了一位故人?” 他明示道:“而且还是一位女子?” 五爷不太想回答,却碍于他眼中狡黠的色彩,小幅度点了下头。 八爷刚刚的一番小把戏都是骗他的,却不料他真的承认,不禁大为好奇,追问:“五爷,莫不是你与那双生花姐妹曾经有过交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怎么都不晓得呢?” 他转念一想,脑补了什么,震惊地瞪向五爷:“难道你与她们两个都交往过?霍姑娘知不知道这件事?” 五爷感到头疼,后悔将这件事告诉了他,又怕他整日在耳边唠叨,将这件事造谣成不同版本传回九门,索性说:“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就连彭爷也不可以。” 八爷拍拍胸口,豪气道:“放心吧,我的嘴有多严实,你还不放心。” 五爷看他实在不像值得信任的样子,叹了口气,无奈将所有事情娓娓道来。 夜里清寒,风从没关严实的窗口透进来,八爷往手上哈了一口气,被冻得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有问题,才会在外面听完了一个冗长的故事。 “五爷啊五爷,你瞒得也太好了,从前我们竟然像个傻子,还使劲搓和你与霍姑娘。”他见老五脸色黯然下来,想要调节气氛,打趣道,“再次相见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可别告诉我,说了这么多话,最后你心灰意冷,想要放弃了。” 五爷望着窗外的夜色,显得心事重重:“我只是不确定,也许就像明珠说的一样,现在时过境迁,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八爷狠狠一拍他,支招:“这种话当然要亲自问她!其他人都知道什么!下次我帮你拦着她妹妹,你去找你的心上人。” 五爷勉强笑了笑:“八爷义气。” 齐八爷见他仍愁眉不展,也放下了打趣的心,叹了口气,真诚地劝他:“五爷,其实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也该放下了,不要像霍当家对二爷一样。这世上最多的是求而不得,但是从没有人往后看,放过自己,遇见转机。” 以他看人的水准,那位姑娘与五爷绝非良配,他怕又重蹈了二爷与夫人的覆辙,再生出许多事端,但在感情之事上他毕竟是个外人,不好妄下断言,只盼着拍卖会赶紧到来,尽快结束这一切麻烦。 五爷沉默不言,八爷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背,说:“等明日我先去完成任务,然后找机会让你们单独说说话,至于后面的,就看天意了。” “……回吧。”五爷习惯性地去摸袖口,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狗儿被二爷带走了,他心里尽是一片空落落,自从踏进新月饭店,那种无力的感觉越来越深重。 搁在从前,天意只是遥远的两个字,他从未想过现在竟然拦在了他与生烟之间,并且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 仿佛此生,再也无法越过。 第7章 距离拍卖会还有一天。 明珠的心情越来越好,连带着对刘松仁的态度也愈发周全,在外人眼里,便是柔情蜜意的一对,丝毫看不出任何弄虚作假的成分。 “来,松仁哥,你多吃一点。” 明珠剥了一个橘子,细致地将所有橘络全部摘掉,这果肉晶莹透亮,她撕了一瓣,贴心地喂到刘松仁嘴边。 生烟正剥着蟹腿,看了妹妹一眼,她们之间实在太过了解,只要明珠眼角一挑,就知她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 若在以往,生烟非但不会制止她,还乐得看戏,但今日却觉得这种小手段用在刘松仁身上太明显,她还要保他在拍卖会前平安无事,便故意“哎呀”了一声,撅嘴道:“松仁哥,你好坏呀。” 刘松仁被吸引过去,忙问:“怎么啦?” 生烟娇滴滴地将手递给他,撒娇:“人家为了给你剥蟹腿,指甲都坏了,你也不心疼人家。” “是吗,我看看。”他搭着生烟的手指,美人肌肤嫩白,上面却有一道与之不符的红痕,他多占了一会便宜,才道,“还真是,这手真让人心疼。” 明珠将那瓣没来得及吃的橘子放在旁边的盘里,笑盈盈地注视着他两,看他抚摸着生烟的手,说道:“这样,我拿礼物来补偿你好不好?” “什么礼物呀。” 刘松仁从兜里掏出一枚红色锦盒,打开后是一枚金灿灿的戒指,他将戒指戴在生烟无名指上,见美人含羞欣喜,心中得意。 明珠看够了戏,吃醋道:“松仁哥,你也太偏心了,心里总把姐姐放在第一位,人家也要嘛。” 刘松仁知道她醋劲大,连忙安抚:“就知道你心急,都有都有。” 他掏出一模一样的红色锦盒,将戒指也戴在了明珠手指上,她将手捧在心口,爱慕脸红道:“松仁哥对我们姐妹真是疼爱呢,来,我们敬您一杯。” 齐八爷进入餐厅的时候,正好撞见了这一幕,他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心下为老五不值,观看了一阵,好歹记得自己的任务,掠过她们那桌,走到后面去找其他客人拼了桌。 他喝了一口果汁,又看了一眼那边的双生花,与身边的客人搭讪:“二位,你们是否听说过今晚茶座可以点戏,价高者得呢。” “还有这事?新月饭店可真会做生意啊。” “不就是一出戏嘛,在哪里听不好,非要往大家伙口袋里掏钱,我才不会上当。” 八爷故作玄虚道:“您这话可就说错了,拿下这出戏,算是为明天的拍卖会开了好彩头,这里哪位不是有钱人,关键是面子金贵!您花了钱,大家承了您的面子,日后出了新月饭店,都要礼让您三分啊。” 客人面面相觑:“是啊,有道理。” 刘松仁往那边看了一眼,对她们姐妹说:“那边说得有点道理。” 明珠自从瞧见了八爷,脸色顿时变了,但她见生烟神态如常,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应该没有认出来他是长沙的故人,定了定神,暂且稳住。 “这点戏可是有学问,我们家爷好听戏,我是从他那里听说的,这新月饭店请的是北平数一数二的戏班子,有压箱底的绝活,不轻易演出。”他见周围人都竖起了耳朵,刻意大声说:“要点戏,必须点那出穆柯寨!” 众人之间恍然大悟,刘松仁摸了摸下巴,对明珠道:“到时候点戏的事就交给你了。” 明珠不知道八爷在搞什么名堂,只得先应下来:“没问题。” 早餐过后,明珠因为刚刚的事心神不宁,也因为昨天五爷的事,认出了那天进入新月饭店的其中一个人是张启山,传闻中的张大佛爷。 她不明白九门的人对拍卖会有什么企图,也怕他们的存在会影响自己的计划,便委婉地询问与她交好的太太:“新月饭店里有一个穿貂的年轻男子,威武高大,又仪表堂堂,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那位太太喝了口茶,不经意说:“可不就是新月饭店未来的女婿,据说是靠贩卖沙土发家的,叫什么……彭三鞭,依我看,他讨得东家的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入了尹小姐的眼,这位尹小姐,可不是能随意将就的主。” 明珠却因为她的话皱紧了眉,她没想到事情更加复杂化了,张启山他们竟然拿了别人的请柬,隐瞒身份进入新月饭店,目的不纯。 她想要杜绝危险,就要向新月饭店的人透露他们的真实身份。 明珠不想出头,暗示地说:“我听闻彭三鞭来自西北,耍的一手好鞭,只是我看他这次来,并没有随身携带。” 太太不以为然:“大概是到这里做客,总要礼貌一点,否则尹小姐怎么看得上他。” 明珠见她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没有强求,转而去寻找更合适的人选。 生烟见明珠行踪怪异,也存了一丝疑惑,但她陪在刘松仁身边,没有空去看管,只得放她去做自己的事。 刘松仁在为她展望将来的生活:“等回到了徐州的府里,你们姐妹挑一个自己喜欢的院子,若是都不喜欢,我陪你们住在外头的宅子里,平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不用顾忌钱,该买就买。” 生烟揽着他的手臂,眸含春水:“松仁哥对我们真好,我与妹妹能遇到您,真是此生之幸。” 刘松仁抬起她的下巴,作势要吻,生烟羞涩地别过脸:“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哪里有人。”他色心上来,箍住了她的肩,慢慢凑近,生烟却看见了他背后走近的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想要推开他的手慢慢放下来了。 “请问是刘松仁刘长官吗?”来者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褐色西装,用着稍不流利的国语礼貌问道。 刘松仁松开生烟,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你是……?” 那人从怀里拿出一张名片,两手递上:“我是清源商会的会长,一直想结识刘长官,今日有幸,不知道能否去那边交谈一下?” 刘松仁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生烟见他有些兴趣,便借故脱了身。 她没有去找妹妹,明珠虽然从前性格毛躁,但自从来到北平,已经收敛懂事了许多,况且她为人机敏狡黠,生烟不担心她的去向,只是她自己在回去的路上,意外被人拦下了。 生烟记得之前在大厅谈论双生花,以及在餐厅说起穆柯寨的人就是他,更何况,生烟始终觉得他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见过。 一切太过巧合,她后退了一步:“先生有事?” 齐八爷仔细打量着眼前女子,几乎很难将五爷叙述中的她与眼前的人联系到一起,他只叹世事无常,迎着她警惕的视线,问道:“请问可是生烟姑娘?” 生烟没有回答,态度冷淡地反问:“你是谁?” “长沙,故人。” 齐八爷说出这句话后,明显见她的神情发生了极大变化,他补充:“我只是个传话的,但是生烟姑娘看到这个就会明白,有人在假山等你,无论等多久,他都要见你。” 他拿出一枚质地温润的玉佩,玉佩底下系着红线打成的福寿络子,后强行塞到生烟手里,女人的手颤了颤,如同火烙。 生烟久久注视着手心的玉佩,络子已经很旧了,像是被水洗过多次,又像是经常被人握在手上,她脑海中浮现出当时挑选不同类型的红线,彻夜打这个络子的情景,更想起他日日将络子戴在身上的画面,心脏忽然隐隐抽疼,像是有细小的针头扎了进去,千疮百孔。 八爷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只是怔怔地握着那块玉佩,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房间里,她眼里弥漫了水雾,每眨一下眼睛,泪顺着脸颊滴落,那种刺痛感越发强烈,仿佛快要无法呼吸。 她快要忘记长沙的事情了,那段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回忆,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她看见了开头,便想起惨烈的结局,唇角的笑意还未聚起,就化作深沉的悲哀与恨意。 她半跪在地上,长发散了下来,手指撑在地面不住颤抖,再无以往明艳窈窕的气质,那些痛苦的遭遇毁了她的一生,让她曾经的期许盼望跌入深渊,而那些做恶的人依旧高高在上,不可撼动,那么她的血泪就要白白流尽吗? 从前那些人不放过她,让她屈辱又痛苦地活着,现在她终于等到了机会,难道要就此放下刀,平和又仁慈地让一切就此结束吗? 她强迫着自己一次又一次记起那些事,将嘴唇咬出了血,提醒自己不能心软。 既然这个世界没有仲裁善恶的神灵,那么只能由她自己来解决从前发生的罪恶,至于过去……不再属于她了。 就像明珠与她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为免优柔寡断,这份早就断绝的情意,没有机会再怀念了。 她浑身颤抖,虚脱以致没了力气,只得扶着门框慢慢起身,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拉开衣柜,将手里的东西扔到里面,再关了柜门。 她试图使自己的情绪平静,倒了杯水握在手里,却没有拿稳,溅了自己一身,茶杯也跌到地面,骨碌碌滚了几圈。 生烟深吸了一口气,去换了一件衣服,等她重新从浴室出来以后,已经完全清醒镇定下来,回归了原本的姿态。 明珠回屋后,见生烟端坐在镜前补妆,她今日在太太小姐面前连续碰壁,又在挣扎告发之事,左右为难,心情难得低落沉闷,进门以后没有说话。 但生烟也没说话,明珠静了一刻,忍不住开口试探:“姐姐最近有没有见到陌生人?” 生烟拿起木梳,专注地梳着长发,道:“我最近每天都会出去见到许多陌生人,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明珠动了动唇,将话咽了回去:“……没什么。” “先不说这个,今晚茶座有点戏,你千万不要忘记。”生烟将长发挽起,插了一支簪子固定,她今晚打扮得格外姝丽,细眉秀长,眼眸顾盼流转,唇□□人,比以往更甚。 明珠眼前一亮,由衷惊喜:“姐姐许久没有这么在意装扮了,今天这是什么特殊日子?” 生烟垂眸,笑意不及眼底:“只是发现以这幅模样,可以更轻松地获得某样东西,何乐而不为呢。” 她转过身,携了明珠的手将她按坐在椅子上,不问她今天消失去了哪里,手指轻抚过她的额头,慢慢往下:“头发都乱了,趁着还有时间,我帮你重新打扮一下。” 她并没有询问,只是陈述句,明珠察觉她今天晚上的态度异常温柔,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却被生烟揉了揉脑袋:“别乱动。” 明珠立刻不动了,闭着眼睛任由生烟在她脸上描描画画,她素来不在意自己外表什么样,姐姐心情好乐意给她打扮,她就应承下来,自己也不会吃亏。 过了一阵,生烟说了一句:“好了。” 她睁眼,好奇地注视镜中,镜中佳人明眸皓齿,也嫣笑着看她。 生烟将手搭在她的两肩,望向镜中姑娘充满活力的面孔,心中升腾出怜惜之情,多希望她一直保持现在的模样,永远远离伤害,活得肆意精彩。 她拾起一串项链,动作轻缓地戴在明珠颈上,细碎玉石坠在胸前,蕴着水光熠熠生辉,她带着此生最好的祝福,从后面拥住了她,温柔道:“明珠,生日快乐。” “愿你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平安喜乐,永世无忧。” 第8章 今晚的点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明珠心神恍惚地看向姐姐,完全没有心情去听台上的主事说话,她根本不记得今天是姐妹两的生日了,事实上自从来到北平以后,她整日周旋在不同男人身边,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记得这样的日子,但是生烟却记得,每年都会送她一件礼物,再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亲手煮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不论在什么地点,这个习惯都没有变。 她的眼睛有些酸涩,控制不住要落下泪,强行克制地别过了脸,怕被其他人瞧见,起了误会。 “各位贵宾,现在开始我们今晚的压轴活动——点戏,有想参与的请开价。” 场上气氛一时热闹开来,生烟招呼了侍者过来,问了刘松仁的意见,提笔在纸上写了穆柯寨三个字,她感到对面有一阵若有若无的视线追着自己,却没有搭理。 明珠自然也发现了,她顺着望过去,发现那道视线竟然来自齐八爷。 她第一反应是对方也知道了姐姐的身份,并且想方设法地要与姐姐私下会面,如果要阻断一切,就必须告诉新月饭店真相。 可是张启山与她无冤无仇,费尽心思潜入拍卖会一定想得到什么,她不想当这个恶人,也不想姐姐受到伤害,不禁把主意打到了刘松仁身上。 “松仁哥。”明珠悄悄叫了他一声,压低声音不让生烟听到,“你瞧对面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一直在偷偷窥探姐姐,肯定不怀好意。” 刘松仁警觉,眯着眼睛打量过去:“就那个戴眼镜的?就他也配?” “就是呀,都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妄想您的人,松仁哥,他已经注意姐姐好几天了,我就怕他不知好歹,动了什么歪脑筋。” “别怕,他要是真敢做出什么,我非打断他的腿!”刘松仁拍了拍胸口,安抚她。 生烟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目光疑惑地转了过来,明珠与刘松仁对视一眼,将她瞒了过去。 台上主事收到了各位客人的报价与点单,宣布结果:“徐州刘松仁长官,以最高价格点戏——穆柯寨。” 在场客人纷纷叫好鼓掌,刘松仁面上增光,抱拳回礼,那厢八爷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一切皆在预料中。 鼓声响起,名角登场,张启山细细听了前奏,按耐下心情,喝了一口花茶,他没注意到尹新月穿了一袭男装,不紧不慢地走进大厅,选了一处空位落座。 “穆柯寨,是出好戏。”她看了一眼曲目,问身边听奴,“彭三鞭呢?” 听奴眼神暧昧地瞟了过去:“在那里。” 尹新月看见了心上人,笑容越发隐藏不住,她看了一会台上的戏,心里记挂着一个人,根本看不住,便再次转过视线去看他,却见彭三鞭不见了踪影,只有他那个跟班老老实实坐着。 尹新月立刻慌乱起来,扫视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他,不禁站起身,向着楼梯走过去。 明珠也没有心情看戏,她始终关注着八爷那里,她见张启山起身离席,不久后八爷也莽撞地一头冲向楼梯口,却被把守的人拦下,讪讪而归。 虽然他的行为古怪,但重新落座后,嘴角却出现一抹得意的笑,仿佛计谋得逞的狐狸一样,惹人怀疑。 明珠决定就算赔上自己,也要拆穿他们的把戏,遂找了个借口离开大厅,打算偷偷溜进他们的房间,寻找证据交给新月饭店。 她整场没有看见五爷,怕他在屋里留守,敲了几次门都无人回应,这才彻底放下心,用簪子开了门锁,悄然进入包房。 屋里一片漆黑寂静,什么也看不清楚,明珠拉开一半窗帘,借助月光搜寻了一圈,在床边找到了他们的行李,翻开之后,却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她又花费了不少时间将它们收拾好,放回原位,不死心地在屋里又翻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眼看着剩下的时间越发稀少,明珠显得心浮气躁,她害怕五爷随时回来,反将一军,自己便再无辩驳的余地,纵是心有不甘,也决定离去。 她匆匆忙忙重回大厅的时候,迎头撞上了八爷,心里一个咯噔,故意没看见他,从他身侧迅速走过,八爷却抬手拦住了她,刻意寒暄道:“这不是明珠姑娘嘛,这行色匆匆的是怎么啦?后面有人在追你?” 明珠知他熟悉一切内情,还在这里装笑面虎,也没给他好脸色,冷着脸道:“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你还当这里是长沙,一切都由你们做主吗?” “姑娘这话差了,莫不是把我当做了长沙的故人,有此迁怒?”齐八爷挑了挑眉,好声好气地说。 明珠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事到如今,没有必要掩饰了吧,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进入新月饭店动机不纯,你们不动我姐姐,我也不会去告发你们,彼此相安无事,直到你们拿到想要的东西离开,我也绝不会说出真相。” “明珠姑娘快人快语,只是失信之人,实在没有信用啊。”八爷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除非姑娘能帮我们一个小忙,作为凭证。” 明珠沉默了一会,冷硬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八爷爽快:“老五想见生烟姑娘,还请明珠姑娘行个方便。” 明珠的脸色比刚才更冷,决绝道:“这是姐姐的私事,我不能干涉。” “只是请明珠姑娘带句话,至于做决定的还是生烟姑娘,有什么关系呢?”八爷见她眉眼间略有松动,又耐心相劝,“当年的事于五爷和生烟姑娘都是心结,若能早日解开,对两人也是好事,作为亲人,你也不希望她为此郁郁,愁眉不展吧。” 无论明珠多不喜欢他,却对他的这番话无法反驳。 生烟自从离开长沙后,变化之大,她看在眼里,就算这次真的把话说开,姐姐若依旧心冷绝情,起码那份执念能够消散,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她思考了一瞬,问八爷:“你想要我传什么话?只有一点,我必须随时陪在姐姐身边,不能离开。” “今日散场,假山相见。” 明珠想起上次五爷就是在那里把她错认成了姐姐,心中不悦:“不行,假山人来人往,换一个更安全隐蔽的地点。” 八爷思索,却因为刚到新月饭店,对这里一切不熟,明珠做了一个决定,慎重地说:“让他今晚散场后,去我们的房间,我会提前问过姐姐的意见,如果她不允,我会再告诉你。” 八爷解决了一桩压在心头的事,竖起拇指夸她:“明珠姑娘深明大义,真让人敬佩!” 明珠听了犹如反讽,哼了一声,冷冰冰地说:“我只是不想姐姐再这样下去了,与你们无关。” 反正拍卖会结束后,她们也要离开,如果在此之前能让生烟放下执念,她乐意去做。 她与八爷一前一后回到了大厅,戏还没有结束,只是刚坐下的时候看见听奴招呼了楼梯口的棍奴,三人一起上了楼梯。 明珠瞧见八爷脸色一变,心想应该是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与她毫无关系了,她喝了一口果汁,心情莫名好转,甚至看热闹不嫌事大,对他恶劣地笑了笑。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刘松仁见她全程没有看戏,转过头问,“心情不好?” 生烟不动声色地替她解围:“松仁哥不知道,我这个妹妹呀,自小就对戏曲不敢兴趣,只是因为在意您,她才耐住了性子。” 刘松仁恍然大悟:“难怪之前在戏园的时候,你也全程没有看台上。” 明珠撒娇:“松仁哥,人家不是全程眼里心里只有你嘛,哪里还有功夫去看别人。” 见男人虚荣心得了莫大满足,她趁机对生烟说:“姐姐,之前我无意中把手镯落在后面了,你能陪我去找一找吗?” 生烟知道她晚上出门没有戴手镯,这就是一个借口,便点了点头。 明珠和她离开了大厅,又走远了一些,见周围无人,附耳说道:“姐姐,刚刚齐八爷来找过我。” 生烟漠不关心:“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想让我传个口信,五爷想要见你。”明珠停下脚步,仔细凝视她的表情,以此得知她的态度。 生烟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迷人的瞳孔里毫无温度,她微微翘起嘴唇:“看来是从我这里走不通,要从我身边的人下手了。” 明珠一惊,赶紧发誓:“我可没有被他们蛊惑!我只是……只是……” 生烟向她那里走近了一步,唇角温柔,轻轻缓缓地问:“那是为什么?” 她不带压迫,甚至连追问都算不上,但明珠却感觉到了毫无源头的压力,她眼神上下游移,不自在地咬唇:“我只是……不想看姐姐再这样下去了。” 她别开视线,注视着身后墙壁上的浮雕刻纹,鼻子酸了,终于将那些隐忍多年的话全部说出口:“姐姐,我觉得我快要不认识你了,从前我不会觉得我们之间有距离感,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但是自从来到北平,你就开始疏远我了……虽然你依旧对我好,但是再也不会对我说心事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但是我们是姐妹啊,我不想一直活在你的庇护下,我也可以帮你一起承担,那些事有什么大不了,哪里有你重要?” “我们是亲姐妹啊,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和我说,从前是,现在也是,为什么要自己撑着。”她的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将背脊靠在墙上,无力道,“从前的事一直是一根刺,虽然我也不喜欢他们,但我不想看你再这样下去了,姐姐,我们回到从前不好吗?就算永远不原谅他们,也至少听听他们的解释,我们就要走了,让一切结束吧,姐姐。” 生烟看着她哭花的脸,没有动容,却是异常平静,轻声问:“你真的想让我见他吗?” “我想让姐姐放下。” 明珠哽咽,带着孤注一掷的祈盼,如此说道。 生烟拿出丝帕,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内心冰凉,犹如冰封,脸上却再度温柔地笑了:“那就听你的,我见他。” 既然这是所有人的心愿,那她就满足他们。 在离开之前,有些话确实要说清楚,讲明白,对那些故人好好告别,让他们不带遗憾,完完整整地继续他们的人生。 然后…… 与她,再无交集。 第9章 双生花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齐八爷,八爷刚刚听到楼上传来刺耳的一声,又见听奴上楼,心里为佛爷担忧不止,再也坐不住了,便开始到处转转,寻找退路。 明珠撞上了他,想对他说起晚上的事,却碍于刘松仁在一边盯着,无法言语,只能用眼神传递信息。 八爷立刻心领神会,假意抬手拦住了她们,搭讪:“两位留步。” 明珠与他搭戏,傲慢地看他一眼,盛气凌人地说:“你是哪里来的疯子,也不看看我们姐妹是谁,竟敢胡乱搭讪,活得不耐烦了吧。” “我只是看两位姑娘行色匆匆,面带倦容,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明珠将信将疑:“你是算命的?算出了什么?” 八爷打量着生烟与明珠的手腕,找借口道:“我看姑娘浊气上升,脸上乌云遮盖,一定有破财迹象吧。” “……还挺神奇,你再说说。” 八爷借过明珠的手,看似算卦,却低语道:“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虽不当位,却未大失也……这卦象显示,姑娘的东西没丢,您再好好想想呢。” 明珠早就听闻齐八爷在九门里是最奇特的存在,仅有一个算命的小盘口却养了几代人,现下终于见识到他的能力,难得正眼看他:“我想起来了,原来我落在屋里了,等散场以后我回屋仔细找找,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生烟看他们一来一往,不知在打什么哑谜,又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看出了一些隐藏的门道。 等八爷走了,生烟慢悠悠开口:“你们倒是挺熟悉。” 明珠没有思考,立刻反驳:“我们今天刚认识,都是他主动拦着我,求我帮他送口信,其他的一概没有!” 她越这么说,却不知越是欲盖弥彰,生烟笑了笑,没再说旁的话,往刘松仁那里去了,明珠紧紧跟了上去。 又过了一阵,这出戏快要结束的时候,张启山慢悠悠地回到座位上,八爷本魂不守舍,见他安全归来,终于把提着的心重新放了回去。 “彭爷,怎么样?” 张启山抿唇,不辨喜怒:“回去再说。” “好,正好回去我也要告诉五爷一个好消息。” 今天这出戏终于散了场,尹新月换了一身清新大气的裙装,露出少女俏皮活泼的一面,却闷闷不乐趴在二楼栏杆上,对听奴吩咐:“今后好好盯着彭三鞭,还有他身边的那两个随从,也要一并注意。” 想起刚刚他将自己抵在墙边,气息近在咫尺的时候,她忍不住脸红心跳,少女心才泛起来,又想起他不解风情,甚至故意装作不认识她,那么疏离冷漠,原本的小心思立刻消了下去。 没关系,他不是一心求药吗,到时候就让大家来看看他的心意,看看他到底能不能为了她或者朋友豪点天灯,以此证明父亲没有看错人。 “对了小姐,我们刚刚接到消息,有日本的商会也住进了饭店,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尹新月头也没抬,不在意地说:“他们要参加拍卖会,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和中国人竞争,至于我们只负责拍卖和保存东西,只要闹得不太过,就只看戏吧。” “是。” “等一下——那对双生花姐妹好像和彭三鞭的随从挺熟的,你去看看她们想做什么,别让她们靠近彭三鞭。”尹新月看见了什么,皱了皱眉,中途又改变了主意,“不,我有些话想问她们,我亲自去,她们住在哪个房间?” …… 散场后,明珠将晚上的计划全盘托出,生烟无所谓地应了一声,说:“我们有些事要谈,估计不会这么快结束,你出去和八爷逛逛,趁离开前再看看北平,以后就看不到了。” 明珠不太开心:“我为什么非要和他一起出去,我想陪着姐姐。” “你陪着我,无非是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人。”生烟似笑非笑,将她推出了房间,自己在屋里打开壁灯,又拿出了一瓶红酒,为故人做好准备。 她打开留声机,放了一张唱片,在舒缓的乐曲中,猩红液体缓缓注入玻璃杯,她举起一杯,玻璃在柔光下流光溢彩,慢慢欣赏着,后动作懒散地靠在椅子背上,洁白双腿交叠,轻晃了晃酒杯,抿了一口,艳色唇印留在了杯壁上。 时针慢慢移动到十一的位置,五爷迟迟没有赴约,他总是这样被各种事绊住,她也习惯了这种冷清,仰着脖子,目光虚无地投在半空,仿佛从此看尽了一生。 今年北平的冬天格外漫长,窗外雪花簌簌而下,隔绝了远处的灯火,像极了那年的长沙,她侧过头看着,视线开始模糊,不知道困了,还是雪花太大,迷住了眼睛。 生烟将酒杯搁在茶几上,起身站到窗边,推开窗户,万千景色跃入眼中,她不禁想起了初到长沙时,在梨树下遇到的那个人,犹如一切命中注定的缘分,梨花似雪,飞落在他的肩上,怀里狗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了一个喷嚏,而她虔诚地求了月老签,侧首便看见了这一幕,全然忘记了签上的内容。 话别无长夜,相思又此春。瑶姬不可见,巫峡更何人。运石疑填海,乘槎欲问津。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原来一切早有预示,她却恍然不知。 生烟眼底一片凄然,嘴角却噙着笑,寒风裹挟着霜雪,纷纷扬扬地吹落在她鬓边。 美不胜收,却又无限清冷。 门口传来隐隐敲门声,她收回目光,拨了拨额角的乱发,从容地走去开门,五爷站在门前,深深凝视着她,生烟微侧过身,对他弯唇笑了一下,一如以往:“请进。” 五爷沉默着走进屋中,看见窗户还没有关,而她的鼻尖微微发红,显然是刚刚透了气,他想说什么,又被屋里的氛围所扰,没有开口。 生烟给他倒了一杯酒,盈盈走过来,主动打破了这片静谧:“我这里只有红酒,想来五爷喝不惯,但也没有办法。” 她的弦外之音五爷听得清楚,他接过酒杯握在手里,抬眼看向生烟,苦涩道:“你不用这么和我说话,是我当年对不起你,你心里有怨也是应该的。” 生烟微笑着摇头:“现在一起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五爷不必在意。” 她曾经心里是有怨的,但经历了这么多事,终于明白了,爱情终究不是必需品,她曾经将爱视作生命,为之落寞为之欣喜,却从来没有珍视过自己,失了自尊,被感动的人也终究是自己,于旁人毫无影响。 她悠悠叹道:“五爷怕我放不下过去,我明白您的好意,只是时过境迁,我已经想通透了,这个世上,总有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何必让自己不开心呢,我成名交际,不过是为了娱乐自己,所作所为全凭心情,这便是我想要的自由。” 女人衣着鲜艳,身姿窈窕,与从前的气质打扮已大不相同,他们之间出现巨大鸿沟,再也越不过了。 五爷握紧了酒杯,心下惨然,明白一切已无回旋余地,却问她:“你过得好吗?” 生烟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缓缓点了点头,对他笑:“我很好,自己想参加舞会就参加,不想参加也无人强迫,我很喜欢这段日子。” 她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少女眼睛里蕴着星辰流光,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故意隐藏爱意,在他背过身的时候抬头含笑看他。 他一直都知道的。 五爷眼眶逐渐红了,不管他承不承认,两人都走向了不同的道路,且再也回不来了。 生烟看见他的状态,心中涌起一阵异常的酸涩,但她没有多想,只是轻声问他:“五爷,你这些年过的好吗?” 五爷道:“好……生意比从前更好了,睡觉的时间也少了很多,还要天天到处跑,人都瘦了。”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厚重的毛皮大衣,勉强笑了一下:“北平可比长沙冷多了,一路过来,穿着这么多,太不习惯了,还是你从前给我做的衣服更好。” 生烟的嘴唇颤动了一下,眼眸中聚起粼粼水光,悲哀从中一晃而过。 她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谎话这么轻易识别,她再也见不到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了,时间将他消磨得憔悴不堪,也将她彻底变了模样。 她低首,泪光洒在地上,又问:“狗儿好吗?” “它在二爷和夫人那里,如果你想见了,我明天带它来见你。” “原来二爷与夫人也来了北平,只是人多眼杂,实在不必冒险。”生烟摇头,垂眸道,“不知道这次你们来新月饭店,是为了什么,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五爷没有瞒她:“夫人病重,我们听闻新月饭店这次拍卖的药材能够治病,便前来看看情况。” 生烟攥了攥手,犹豫几次,最终提醒道:“新月饭店并不简单,这里的听奴听力非凡,你们要万事谨慎,药能拿到就拿,拿不到……也不要折在这里。” 五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里越过层层隐忍悲哀,最后化作柔和:“你也是,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撑着,如果我们能帮上忙,一定尽力而为。” 生烟愣了一下,旋即由衷微笑:“当然。” 她向五爷走过去,手里握着那枚玉佩,玉佩的纹路紧紧映在她的手心,她递交了回去,物归原主:“这样东西还是还给你吧,我觉得……现在已经用不着了,或许月老庙更适合它,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把它拿出来。” 生烟希望让他带着这份残余的思念爱意,将定情信物重新归还月老庙,然后再放下她。 若是漫长时光回溯,她一定要走向那条不同的路,抽一支另外的签子,不去看那场意料之外的梨花雨。 否则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再次覆水难收。 生烟从来没有告诉过五爷真话,从前她爱他五分,表现得却像七分,现在她爱他七分,却要装作不爱他。 五爷接过玉佩,珍而重之地放到了最贴近心脏的位置,抬头的时候好似看见生烟专注地看着自己,但一瞬之后,她立刻移开了视线,恢复了原先漫不经心的姿态。 这一曲唱片不知放了多久,月亮清寒如钩,外头的雪已覆盖了道路,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大。 生烟注意到了时间,说:“你该走了,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五爷却迟迟没有回应,长久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一颦一笑刻在心里,他清楚,经此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你会记得我吗?”他平和地询问。 生烟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眼眶中滚动着泪意,她重重点头:“我会的,不管我在什么地方,都希望你们平安,更希望走到的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九门的生意。” 就好像能看到你一样。 五爷清俊的脸上显出笑意,如同承诺一般,他说:“我会的。” 和来的时候一样,生烟侧着身子,将他送了出去,门缓缓合上,他忽然用手抵住了门,在看不见她的地方,如同爱人呓语一般,轻声说道:“我爱你。” 生烟站在门内,看不见他的神情,滚烫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终于汹涌落下。 她捂住嘴,不发出一丝声音,任凭泪水肆虐,心脏传来一阵又一阵痛意,几乎快要无法承受。 有些人,有些爱意,终其一生,她也无法回报。 那些理由千万,但却无法阻挡心之所向。 她无声落泪,隔着一道门,喃喃道:“……我也是。” 她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他,本以为该是一生的喜乐,却迟了这一步。 从此,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第10章 齐八爷偷偷摸摸地躲在墙后,探出脑袋监视着日本商会的人,隔着一道门,他隐约听见里头有人对话。 “这次用于拍卖会的资金,准备好了吗?” “是,得益于总商会的支持,资金充裕,绝对没有问题。” 他抛下风度礼仪,将脸紧贴在玻璃门上,仿佛这样就能听清,冷不防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差点跳起来,咬到舌头。 明珠站在他身后,抱着手臂,模样高冷,话带嫌弃:“八爷不但强人所难,如今还偷听别人墙角,行为真是越发低下了。” 八爷怕被里头的人听见动静,赶紧捂住她的嘴,强行推着她往墙角走,明珠愤怒地呜咽了几声,趁机咬了他一口,八爷将她捂得更紧了,两人刚挤到墙角,那边的门便开了,日本人警惕地看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又回去了。 八爷这才松下手,赶紧检查自己,却见手心上有一圈明显的咬痕,并且已经泛了血,他吃痛道:“你怎么动不动就咬人?好歹还一起成全了五爷和生烟姑娘,盟友也不带你这样吧。” 明珠刚刚泄恨咬了他一口,现在心情舒畅,翻了翻白眼,开始不认账:“分明是你刚才威逼利诱,我才勉强答应帮你,再说决定权在姐姐手里,怎么能叫成全,我还没有记恨你刚刚挟持我,我这个人脾气好,所以只咬了你一口,没有去新月饭店的主事那里告你们呢!” 八爷“呦”了一声,不敢相信她的翻脸之快:“你倒是说说,要告我们什么?” “告你们,假借他人的名帖进入饭店,意图不轨。”明珠见他满不在乎,又恶趣味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彭三鞭对新月饭店意味着什么吧?” 八爷扶了扶眼镜,心虚地说:“当然知道,你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吓不到我的。” 明珠脸上浮起一丝怪异的笑,慢慢靠近他,八爷莫名感到发冷,他咽了口口水,闻到她身上甜美的香粉气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背脊接触到冷硬的墙面,他紧张道:“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不许乱动,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明珠瞧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被自己逼到了墙角,忍俊不禁地说,“去新月饭店反告我意图不轨?人家会信你的话吗?” 她低下头,卷翘的发丝拂过他的脸,眸光流动,微启红唇,散发着诱人的魅力,对他宛转低语,八爷脸上浮出红晕,脖子也红了,躲闪着不去看她,也全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八爷,你说呢?” 明珠难得见他露出这幅不知所措的模样,更加乐得其中,白嫩手指触碰上他的脸,眼眸盛满柔情,深情款款道:“这么一看,八爷也是相貌俊秀得很,不知将来要便宜了谁家姑娘,倒是不如先便宜便宜我呀。” 八爷还没来得及作答,明珠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并且是女人的高跟鞋声响,她没有反应,手指扶着八爷的脸,就将红唇慢慢凑了上去。 尹新月路过这里的时候,不巧看见了双生花之一,正将彭三鞭的随从压在墙边,那副情景暧昧诱惑,直叫人脸红心跳,她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们。 八爷如梦初醒,赶紧推开明珠,并且理了理胸前齐整衣衫,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脸红得发烫,明珠却回看了一眼尹新月,脸上看不出失望的情绪,调笑:“尹小姐,不知道您是要找我还是找他,又或者是要找彭爷?” 尹新月掀了掀眼皮,对她冷淡地说:“我来找你,有些话想对你说。” 她内心更想找彭三鞭说清楚,怎么就突然叫上彭爷了,他们是有多亲近?若是她今天没有来,彭三鞭身边的随从都要被迷得七晕八素,不知道自家未来女主人是谁了! 反了天了! 明珠虽然不清楚这位千金想做什么,但她全然没有顾忌,便对八爷眨了眨眼睛,刻意营造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等我一会就回来找你,千万不要乱跑哦。” 八爷见尹新月目光不善地向自己看过来,不禁心里发苦,他今天真应该为自己算一卦,没事不要出门,这是惹了谁呀。 明珠完成了自己祸水东引的目的,便跟着尹新月往前走,她回头看了一眼,八爷还站在那里愣神,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知他到底记没记住自己的话。 她可是作为补偿,将彭三鞭和新月饭店的关系告诉他了,如此两人之间也算两清,希望姐姐那里一切顺利,之后九门就不要再缠着她们姐妹不放了。 尹新月走了一段路,随手推开一扇房间的门,走了进去,背对着她,脆声说:“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明珠挑眉,果然有钱人家的千金就是开门见山,但是她见惯了人世险恶,不会像她一样直白:“尹小姐说的什么话,我不明白。” 尹新月转过身,匪夷所思地盯着她:“你不知道彭三鞭是我未来的夫婿吧?你这么接近他的随从,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是钱吗?” 她保护张启山的态度太强烈,明珠也有一瞬间困惑,这两人不过刚刚见面,哪来的情深意重? “我不差钱,只是看彭爷生的一副好皮囊,忍不住与他亲近,却碍了尹小姐的眼,但是尹小姐有没有好好想想,为什么彭爷没有拒绝我,这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吗?” 明珠不嫌事大,编造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将战火拉到张启山身上,尹新月果然当真,气白了一张俏脸:“他敢在我新月饭店和你调情,我就能把你们一起赶出去!” 张启山独自一人呆在屋里,莫名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猜测二爷正在担心他们。 明珠见她气鼓鼓像个包子,并且是真的在乎彭三鞭,忍不住问:“尹小姐,您从前和彭爷见过面吗?” “不关你的事。”尹新月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就坐到沙发上,她有些胸闷气短,既对彭三鞭失望,又觉着自己可怜。 这天下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非喜欢一个彭三鞭。 看看,她果然应该在火车站的时候就把他赶回去,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和其他男人一样。 明珠心思百转千回,猜准了她的情绪,往后让了一步:“其实我与彭爷之间毫无关系,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刚刚那些话,只是为了气你。” 毕竟张启山在整场事件中无辜,并且他为二爷夫人求药而来,足以证明重情重义,若是因为她的一句玩笑,致使尹新月心生厌恶,无缘拍卖会,那她就成罪人了。 尹新月没有相信,抿唇道:“那你为何无缘无故说假话,无非就是为了维护他。” 说谎一时爽,但为了弥补自己的人格信用,明珠叹了一声,解释说:“只是因为尹小姐的态度,任何人都不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被误以为是别有用心,用钱解决这个方法,太贬低了,今日我能为了钱出卖爱情,明天就可以为更多钱,出卖家国民族,我实在不喜欢这样。” 尹新月一早就听过北平的双生花姐妹爱慕虚荣,换男人犹如换衣服,只是爱钱这个习惯一直不变,明珠此番话却令她意外,对她稍稍正视起来。 “你真的没有对彭三鞭有别的意思?那你为何亲近他的随从?”尹新月心底的刺还没有拔除,还是存了理智,没有全然信任。 明珠唇角上扬,殷殷笑道:“我自然是喜欢他了,否则我为什么总粘着他而不是彭爷呢?” 尹新月哑口无言,仔细想想确实也像她说的这样,憋了一阵,自觉冲动,对她道歉:“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也是我不好,白白让尹小姐误会,今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只是……”明珠眼神闪了闪,问出了心里的话,“若是他没有了这个身份,尹小姐还会喜欢他吗?” “当然,我新月饭店家大业大,还怕他将来失势,养不了他吗?”尹新月脱口而出。 明珠望向她干净纯粹的面容,眼前有一瞬失神,这句话她仿佛也听人说过,带着义无反顾,对未来的憧憬与期许,却看不清面容了。 “那我就提前祝贺尹小姐和彭爷了。”明珠真心实意地说,并且希望张启山永远不要负她,让她永远保持这样的明朗灵动。 尹新月笑靥迷人:“多谢,要不要我帮你和彭三鞭说一声,让他把那个随从给你留下?” 明珠失笑,这样的话……估计八爷会欲哭无泪吧? 她婉拒了这个提议,只是说:“我想要他心甘情愿的喜欢我。” 这个回答正称尹新月的性格,她又对明珠改观了一点,附和着点了点头:“那么,我也提前预祝你成功了。” 明珠听见外头传来什么东西撞到了墙上发出的声响,笑意加深:“我还有事,那就先离开了。” 她退出房间的时候,果然看见墙边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并且自暴自弃地捂着脑袋,念着什么:“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明珠背着手,轻声走到他面前,也屈膝蹲了下来,长长的旗袍落地,她托着腮,眨巴着杏眼看他,那个人躲了躲,没躲过去,终于放下手,露出一张斯文清隽的面容。 明珠注意到他额头鼓起的包,忍不住戳了戳,故意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呀?又来偷听墙角啦?小惯犯。” 八爷本来木着一张脸,被她戳得生疼,向后缩了缩,闷声道:“我来看看……她有没有为难你。” 明珠唇边笑容一顿,心脏边缘好似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她敛了笑,问:“那要是她为难我,怎么办?” 八爷仿佛被这个问题问倒了,迟迟不说话,明珠期待的心慢慢落下去,她低头扯了扯嘴角,如同自嘲,就要起身离开。 她起身的刹那,八爷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明珠愕然回眸,见他微仰着头,眼中的情绪被巧妙隐藏在反光镜片后,他认真地说:“我会去把彭爷叫过来,她瞧见了彭爷,就不会为难你。” 明珠定定凝视他,心头各种滋味混在一起,她分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却并不讨厌,甚至隐隐期待,她尝试动了动手腕,八爷并没有放开,温度交叠在一起,竟然有一丝暖意流窜开来。 这份暖意灼到心尖,她感觉眼睛发酸,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轻快地说话,转移注意:“这就是你的办法?抛弃你家彭爷,他不会怪你吗?” “彭爷不会怪我,但你会怪我。” 明珠吸了吸鼻子,没听懂他的话,嘟嘴道:“我会怪你什么?” “让你失望。”八爷简短地说完这段话,慢慢将手从她的手腕移开,明珠的指尖在空气中动了几下,她一半不解,一半怀疑:“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情绪?” 她伴过那么多男人,从来都是她费尽心思投其所好,观察他们的情绪喜恶,再从他们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除了生烟,从没有人在意她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伤心委屈的时刻。 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明珠陷入迷惘,她不像尹新月贵为千金,拥有新月饭店庞大的家族背景,也不像留洋归来的淑女,文采斐然,拥有独立新颖的个人思想,她除了伪装的假象,什么也没有。 八爷的目光太清亮明净了,里头装不进恶意,并能看清人心,在他面前,明珠无所遁形,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堪,想要逃离这里。 可是……为什么? 在尹新月面前,在刘松仁前面,在千千万万人面前,她习惯性以这幅姿态出现,甚至对他们的偏见不以为然,为什么唯独不想被他看见? 他有什么不同? 八爷注意到她妍丽面容上覆了阴云,平常狡黠会笑的眼睛浸满哀色,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他看了心里难受,平时舌灿莲花的人,这时却不会说话了,干巴巴地安慰道:“刚刚尹小姐的话你不要放在心里,她对你不了解,你也不要在意他们的眼光,人生在世,哪能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喜欢最重要。” “那你喜欢吗?” 明珠说出口,自己和八爷都愣住了,她匆忙掩饰,故作娇蛮地横了他一眼,强撑着气势质问:“刚刚屋子里的话,你都听到了?” 八爷白玉一般的脸蹭得红了,结巴:“哪……哪句话……” 明珠逗他:“你刚刚不是都听到了吗?怎么还反问我呢?要我再亲口说一遍?” 她只有以这种散漫不恭的态度,才能掌握绝对主动权,她当时对尹新月说的只是搪塞借口,她非常清楚,自己并没有真正对八爷产生一丝一毫的爱情。 明珠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任何人。 她在出门的那一刻终于想起来,原来曾经如尹新月一样坚定执着的人,是生烟。 那曾是一场甜梦,她怕梦醒后的心力交瘁,不敢再触碰情爱,怕错付了人,怕陷入太深,怕赔上自己的一生,就像姐姐一样。 她拿八爷当作挡箭牌,在百无聊赖的时候随意戏耍他,等到时间一到,就脱身离去。 她本该毫不留恋,只是为什么……刚刚会产生那种复杂的心情,令她迟疑了一下,心脏随之悸动,觉得他和那些男人不一样。 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 是他会关心她的细微变化,是他担心她会受到伤害? “明珠姑娘不喜俗物,心怀家国,光明磊落。”八爷抿了抿唇,掩去了窘迫之情,眼眸里闪过温柔细碎的光亮,不沾污浊,他正色道,“我对姑娘敬佩有加,只是用喜欢二字,却是不配姑娘的高雅气质。” 明珠意外:“那怎么才配得上?” 八爷答:“就像姑娘,珍爱家国一般,未来也会有人这么深爱于你,便是相配。” 第11章 这天晚上,谁也没有睡着,生烟穿着白色真丝睡裙,坐在客厅的小飘窗上,不知在想什么,明珠心里也怀揣着事,一个人窝在被子里,迟钝地进行思考。 她或许对八爷产生了不同的情感,爱情之下,好感之上,但是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对。 她配不上那么珍视的喜欢。 明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她冷血、冷情、从来看男人都当笑话一样,言之凿凿的家国大义,其实她早就背弃了,八爷所看到的,都是她点缀后的虚伪形象,一层遮羞布而已。 自小经历市井生活,后来又成为交际花的人,会有多单纯呢,她学的无非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随机应变的本事并不只用在了尹新月和齐八爷身上。 就连她对姐姐也一样。 明珠总说生烟对她日渐疏远,什么心事也不告诉她了,其实她也一样,有些话瞒着瞒着,就成了习惯,在这种时局下,总得有自己的小心思。 她杀过人,也联系过黑道上的人,偷偷买卖消息情报,更想过花钱请人暗/杀钱明绍,只可惜他在东北的生意太大,就算报酬开得再丰厚,也无人敢应下这桩生意。 那她可以自己动手,明珠曾经伴过一位国/民政/府的高级军官,软磨硬泡下,后者教会了她开木仓,后来明珠花了大价钱,在黑市上购买到木仓枝弹药,准备在某一次姐姐过去的时候,与她交换身份。 生烟猜出了她这阵子诡异的行动,在关键时刻劝她:“他一旦被杀,你绝对没有逃走的时间,况且我也会受到牵连,不要轻举妄动,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生烟对钱明绍的恨意只多不减,况且她在他身边多年,熟悉周围环境,确实更好下手。 明珠耐心等了下去,但一年的时间流逝,生烟仍没有动手的打算,她原本消减下去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 生烟又说:“我已经联系了黑市的人,购买了两张火车票,只是他不要金钱,只喜欢一件前清古物,我打探到新月饭店即将举办的拍卖会里有这件东西,等我们把它拍卖到手,就换了车票,离开北平,离开之前我会解决他。” 她被离开两个字吸引了,她做梦都想离开这沼泽一般的生活,只要有机会,就会牢牢抓住。 由于她们之前声名鹊起,顺理成章收到了拍卖会的请柬,又怕用于拍卖的金钱不够,便顺势勾搭上了刘松仁,原本一切都很完美,只要明天拍卖会上,拿到那样东西,就成了。 但是九门的出现是个意外,八爷的话更是令她产生遥远的距离感和自我怀疑,她卑劣不堪,谎话成性,这样的她,真的能离开北平,在上海重新开始吗? 她怕重蹈现在的覆辙,更怕姐姐会心软,她在钱明绍身边这么久,万一真的爱上他,这一切只是骗她的圈套,怎么办? 明珠将头靠在膝间,呼吸急促起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保证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她必须亲自动手,杀了他。 明天拍卖会结束后,她可以假装要生烟送她去火车站,喂她喝下迷药,自己折返回来杀/人,为了不让听奴听到木仓声,她必须采用其他工具,只要卡准发车时间,她趁机离开,不会有任何人发觉。 姐姐从来都会纵容她,这次也一样。 明珠想好了一切,胸口翻腾的气血渐稳,嘴角含了一丝笑,阖眸安枕,全然没有发觉有人缓缓走近,替她盖好被子。 生烟坐到她床边,将她的脑袋往枕头边抬了抬,手往枕头下面摸索了一下,摸到一件冰冷的硬/物,她的目光陡然深邃,将那件东西拿了出来。 木仓。 明珠在想什么,根本瞒不住,她自恃聪明,与黑市做的那些生意,却不知人家反手将她卖了,全部捅到了钱明绍那里,后者全然不觉得是威胁,只好笑地审视她,问:“你的妹妹究竟想做什么?之前把那几个杀了就杀了,现在是打算对我动手了?” 生烟清楚,他不能再放任明珠不管,已经存了除掉她的心思,现在只是试探她有没有参与,她没有过多情绪波动,只说了一句:“下个月,她不会出现在您眼前了。” 钱明绍要看的只是她的态度,至于明珠是死还是离,他根本不会在意,反正这些年得到的情报已经足够了,不再需要一颗心生反骨的棋子。 她保护的了明珠一时,却护不住她一世。 明珠不知道的一切,钱明绍都知道,甚至她们来拍卖会的目的,与黑市做交易的人,生烟从来没有瞒过他,也根本瞒不住,她索性主动说出来,让他放心。 生烟只是没有对明珠说实话。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离开北平,和明珠一起走。 她已经被毁了,哪里还有资格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明珠与她不一样,虽然习惯了纸醉金迷的日子,但本质还是好的,只要忘记这段日子,回归从前,再嫁给一个好人家,她会很幸福。 生烟替明珠拨开乱发,看到她脸上压出的红印,柔软又无奈地笑了,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看她的睡容,明天之后,就是永远的分别,她要走的是一条荆棘丛生,无法善终的路,不想与牵挂的人同行了。 她们姐妹二人,总得有人活下来。 生烟把她的木仓重新放回枕下,将自己剩余的金钱全部藏在了行李箱内,又从衣柜里挑了几件剩下的衣物,全部塞进了箱子里,她担心妹妹不能照顾自己,又怕她花钱没有节制,多准备些东西总是好的。 生烟与明珠相伴了二十四年,纵使曾有分开的经历,不同于这次永远的分离,她漫无目的地收拾着东西,眼眸湿润,可惜自己没能将妹妹托付到信任的人手里。 只盼她自立自强,一世安稳。 黑夜中,有一丝光亮从云缝里透了进来,旭日初升,灰蒙蒙的天空逐渐染上玫瑰般的色彩,生烟凝神望去,红霞万丈,金辉落在窗台上,衬着外头枝桠的落雪,像极了一副画,她伸出手,感受到自然的温度。 她不信命运,却在这一刻开始觉得,或许这是预示着新生的开始。 就在今日,拍卖会正式开始,所有人的命运都紧密相连,甚至产生了家国民族上的冲突,有人得偿所愿,有人黯然伤神,同时,也出现了一段震惊四座的佳话,可以永世流传。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齐八爷昨晚睡得不好,梦里太师公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非要掺和进地下的事件里面,总会给家族惹一身祸事,他惊醒之后又掐着手指算了算,算到前路未卜,实难两全,便颓然地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眼镜也遮不住黑眼圈了。 张启山今日却精神抖擞,昨日变卖抵押家中古物全然没有伤他根本,进早餐的时候,他问八爷:“昨天你出去那么久,只听到了他们的资金消息?他们究竟看上了什么东西?” 八爷有气无力地说:“真的再没别的了,我可是为了打听这个消息,差点被人抓到。” 不,他确实被人抓到了。 五爷在一旁道:“昨日我也凑了一些钱,虽然不多,但也能应急,你们先拿去吧。” 他都这么说了,八爷哪里还能守住自己的小金库,心痛地递上一个皮包,唉声叹气:“这是我这么多年做买卖攒下的一些钱,除了日常所需,都在这里了,您看着用吧。” 张启山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八爷满眼不舍,仿佛失了魂。 进包厢的时候,八爷着意观察了一圈附近的客人,前面包厢似乎是个满清后人,仆拥环绕,贵气十足,而对面包厢内则是日本商会的会长,看着就令人生厌,旁边包厢立了一座屏风,看不清后面客人的真正身份。 他趴着栏杆又往楼下看了一圈,见双生花与那个冤大头坐在一楼包厢内,其中一个抬头也看见了他,对他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齐八爷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容易分辨她们。 他对楼下招招手,算是打个招呼,回头的时候却见五爷站在阴影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落在了生烟身上。 他看五爷这幅样子,也大概猜到了昨天的结局,无声叹了口气,将全部注意放在了供客人提前阅读的拍卖品简介图册上。 生烟也在翻这本册子,她在其中找到了那件拍品,对明珠使了使眼色,两人拿定了主意。 主持人在台上宣布:“第一轮竞拍正式开始,现在第一件拍品开始走货。” 一件古朴大气的玉碗放在双层托盘上,由侍女托在手中,四处展示,由于这是第一件,许多客人纷纷起身观赏,在心中估价,绕完了一圈,主持人正式宣布竞拍开始,明珠对刘松仁笑嫣嫣地撒娇:“我们也拍一个吧。” 得了他的回复,明珠举了小牌子,后面不断有客人举牌敲铃加价,明珠又举起牌子,生烟替她敲响了桌上的小铃铛,在不断的加价过程中,主持人巡视四周的情况,最终一锤定音。 “恭喜刘长官获得今日第一件拍品,鱼影青莲。” 全场响起稀稀疏疏的掌声,刘松仁满面春风地起身致谢,侍女将玉碗置入备好的锦盒内,捧来递给了明珠。 虽然这件拍品不在他们的计划内,却极大程度增长了信心,明珠打开盒子,送到刘松仁面前鉴赏,生烟慢悠悠喝着果汁,手指点在册子里一件前清佛像的图片上。 又经过几场紧张刺激的拍卖,明珠发现全是一楼的客人在角逐竞争,二楼悄然无声,仿佛在等待着后面更加独一无二的拍品,她往上看了一眼,想找找八爷的位置,却因为有珠帘挡着看不真切,便和生烟耳语:“姐姐,你知不知道今天拍卖的是什么药材?” 同时她也很好奇二爷夫人究竟患了什么病,当年遥遥一面,夫人虽然身子纤细柔弱,却面带红润,并不是薄命之相。 生烟寻思:“应该是起死人肉白骨的珍贵药材,具体的,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侍女取出了那尊前清佛像,这并不是常见的玉佛,而是塑了金身,但最奇特的一点在于,从这一侧看佛面威严,从另一面却又看到佛面慈悲,佛分两面,生烟没有见过这样的佛像,但看周围客人连连称奇,也明白了它的价值。 并不是一件容易拍下的珍品。 有了之前竞拍的经验,这次只需要不断加码,竞争的人虽多,却多半在之前几轮里掏空了身家,而二楼迟迟没有敲铃,算是将这尊佛像拱手相让的意思。 经历多轮加价,明珠终于拍下了这件珍品,直到这样东西交到她手里,才有一种把握自己命运的归属感,展露出了久违明媚舒心的笑颜,刘松仁掷千金换美人一笑,生烟执起杯子敬他:“恭喜松仁哥又得一件宝物。” 刘松仁心飘飘然,道:“你若是喜欢,就赠给你了。” 明珠含羞看他一眼,将锦盒抱在怀中:“那就多谢松仁哥了。” 结束了这一轮,那厢主持人宣布:“第一轮拍卖到此结束,各位稍事休息,稍后将进行第二轮拍卖。” 趁着中场休息的时候,双生花走远了些,两人对了一下时间,生烟说:“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我们的火车是晚上十点半,估计接下来的二轮拍卖会很精彩,不管拖到多久,你只管带着东西和行李在九点半离开,我会在列车开动前上车。” 明珠既已拿到了佛像,便不想再等上漫长的时间,她担心迟则生变:“姐姐,要不然我们现在就走吧,然后找一个地方躲到十点,再去火车站。” 生烟想得比她周全稳妥:“你有没有想过,刘松仁或者钱明绍看不到我们,怕是会把北平的天给翻了,再说你不想看看张启山他们能不能拍卖到药材吗?” “……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明珠犹豫,她虽然已经拿到了佛像,心绪依旧莫名不稳,她问生烟,寻求一个安慰:“你说,他们不会被发现吧?” 犹如投下一颗石子,生烟的眼眸中起了波澜,她侧过头,看向二楼他们所在的包厢,轻却坚定地说:“不会的,我相信他们总能逢凶化吉。” 第12章 第二轮拍卖在半个小时后开始。 生烟中途被人叫走了,明珠回到一楼包间,愁眉不展:“姐姐好像有些不舒服,回房先歇着了,等她情况好一点再过来陪松仁哥。” 刘松仁关心:“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医生过去看看?” “应该是昨晚吹了冷风,有些嗓子痛,睡一会应该就好了。”明珠宽慰,“我已经请饭店送了药过去,您不必担心。” 她余光扫了扫二楼一角半掀的珠帘,恍惚看见一道婀娜身影,又见刘松仁心不在焉,忙取了一片水果喂到他嘴边,笑语嫣然地说:“这个梨子特别甜,您尝尝。” 刘松仁立刻咬了一口梨肉,称赞:“果然不错。” 生烟手指搭在珠帘上,微微掀开,往一楼看了一圈,见明珠那里相安无事,便放下心来。 他身后的男人半搂着她的腰,气息洒在她的耳后,低沉着嗓音说:“要不是爷来找你,你是不是一整天都当没有爷这个人?” 生烟柔顺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手缓缓往下移了移,滑过他的手背,若有若无地撩拨道:“在我这里,任何人都可以不在乎,除了绍爷您。” 这话显然是说到了他心坎,他握紧生烟的手,头伏在她的颈边,嗅到清甜的香水味,虽然不是他喜欢的那款,却别有风情,他随意地问:“拿到东西了?” “拿到了,晚上就送她离开。”生烟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一丝委屈,“绍爷,您不会因为这件事,再也不信我了吧?” 钱明绍生出异常的感觉,生烟从前对他谈不上热络,却也可人乖巧,但自从她来到新月饭店后,似乎更粘着他了。 像这种话,她从前没说过,也根本不在乎信任的问题。 他不禁怀疑是不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风言风语,也这般问了,生烟蹙了蹙眉,眸中染上水色,她倚在男人怀里,刚动了动睫毛,几颗泪珠落下,她咬了咬唇,吞吞吐吐道出实情:“听您身边的阿真说,很快就要把夫人接过来了,若是夫人来了,那绍爷还会惦记我吗?” 钱明绍最恨别人替自己做主,心中狠骂了擅自做主的下属,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又哄又劝:“你别听他们胡说,这都是没影的事,再说了我根本没见过她几面,又不喜欢她,把她接过来只会白受气,不如好好在日本呆着。” 生烟委屈落泪:“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但他们还说将来等您厌了我,便要向您将我强要了去,这话您可应过?” 钱明绍矢口否认:“说出这种混账话的人,等爷回去一定毙了他!” 他好养猫,此时见生烟眼眶红红的模样,简直和那只爱猫难过时一模一样,他尝试着抚平她的情绪,拉着她到座位坐下,手指拂去泪水,叹道:“这种话,你以后再听见直接告诉我,别总是胡思乱想,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清楚吗?” 钱明绍生平有三喜,喜烟喜猫喜钱,唯独女人实在是他眼界太高,又加上少年时被强/迫娶了一个性格古板沉闷的妻子,后来去了东北,情人三三两两,从不固定,这些年虽然求他办事送女人的也多,但他觉得俗气,统统又被送回去了,后来又有人排队给他送猫,和他原来那只打闹起来,毁了半个公馆,他彻底恼了,只一句话,除了钱什么都不收。 他与生烟在一起后,虽然身旁也有别的女人,但终究不如她更称心意。 生烟睫毛上沾着泪,双眸里绰绰约约的水雾弥漫,她将头靠在男人肩上,怏怏不乐地说:“这些年,我也算看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不听您的话,非要陪妹妹一起去当交际花,直到现在我才清楚,只有在您身边才是最安稳的。” “是我当初性子拧,看不懂您的好意,想要离开自谋生路,但是如今这个世道,哪里又安全呢,当初我们姐妹做了许多晕事,若非您替我们斡旋,怕是要惹出大事。” 钱明绍感到肩上衣服湿了一块,也不知她受了谁的委屈刺激,他抚了抚女人单薄的背,生烟抬头望他,雾蒙蒙的眼眸里隐隐含着欲迎还拒的期待,眼角旁一颗点上的泪痣妩媚动人,他心尖仿佛被毒虫咬了一口,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这片□□中。 生烟却在他凑近的时候别开了脸,眼角挂着泪,说:“绍爷,这还是在拍卖会呢,万一被别人瞧见,要说您不尊重新月饭店了。” 钱明绍却不屑冷笑了一声:“就凭她新月饭店现在的地位能力,也管不到爷身上,再说几年之后,这里的情势还不一定呢。” 生烟眸光微动,捕捉到了什么信息,但她反应灵敏,一扫方才的愁云惨淡,轻笑说:“这些事情我不懂,只是绍爷想要什么,从来没有人可以阻拦。” 她拨了拨垂落胸前的卷发,露出一段优美皎洁的脖颈,风姿绰约地深情看他,这般无意识地撩拨更加致命,男人向前倾身,将她压在身下,吻住了唇。 她没有拒绝,手缓缓移到男人背上,仿佛以此回应,但眼眸中的脉脉温情褪下以后,却是无比清醒。 第二轮拍卖开始前,主持人额外向全场宣布:“本轮共有三件拍品,不仅特殊珍贵,而且关系到新月饭店继承人尹新月小姐和西北彭三鞭先生的联姻大事。” 八爷与五爷顿时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了一阵,又听她说道:“若是彭先生能拍得其中一件拍品,那将视作新月饭店尹氏与彭先生联姻的第一份彩礼,让我们预祝彭先生能够顺利拍下。” 尹新月换上了高雅贵气的白色衣裙,肤如凝脂,颜如舜华,坐在另外一间豪华包间,由几名听奴护着,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们的动静。 八爷起初震惊,后细细品出了什么,竟调侃道:“不过我们也不吃亏呀,既得了这味药,又白得了一位嫂子,老五你说是不是?” 张启山眉头紧锁,不悦地斜他一眼,即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表面也必须维持镇定,他不愿多想细节,只说:“等拿到拍品再说吧。” 与此同时,五爷仔细听主持人说:“本次拍品分别是麒麟竭,鹿活草,蓝蛇胆三味药材,为保证药效,暂由新月饭店代为保管,本轮将采用盲拍的方式,以锦盒为单位,价高者得。” 即使如五爷这样云淡风轻的人,也难得面露难色:“难道我们要把三味药材全部拍下来吗?可是现在凑的钱远远不够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先试拍一次。”张启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们已无退路,为了二爷能甘心下墓,必须要拿到药材治好夫人。 这药,他们势在必得。 “第二轮第一件拍品,最低二十万,现在竞拍开始。” 她说完,一楼的客人低声谈论起这些闻所未闻的药材,而那位满清贝勒打扮的男人,满不在意地按响了铃,后日本人包间也响铃亮灯,张启山也紧随其后,按响了铃。 尹新月嘴角溢出笑意,越发觉得自己看准了人。 几个来回的加价后,日本商会点上天灯,八爷见张启山不懂点天灯的意思,忙为他解释,出谋划策:“他们点天灯,我们也可以点,两家斗灯,价高者得。” 他最后想起自己小半辈子攒下的钱,谨慎补充:“不过您要想清楚,这天灯一点,我们小半数家底也就没了。” 张启山一声令下:“点灯。” 日本商会会长没有料到他这般硬气地与自己竞拍,愣了一下,尹新月却笑了一声,原本紧张不安的心定了下来,继续游刃有余地观看大戏。 一楼客人难得看见点灯相斗的场面,称赞起彭三鞭对尹小姐的情意深重,也对药材最终落入谁手起了好奇,纷纷围观,满清贝勒也停下了按铃的手,隐约对他另眼相看。 点上天灯后,两方持续加价,日本商会会长连按了几次,都被张启山追上,屏风后的美国人按住算盘,冲他摇了摇头,这一迟疑,下面已经垂落定音:“恭喜彭三爷双喜临门。” 尹新月喝了一口红酒,身边听奴不断说起彭三鞭的好处,相貌好,身材好,又对小姐真心诚意,她眉眼带笑,嘴上数落她们多话,心底却甜得开了花。 第二件拍品很快开始,一楼有客人也象征性的举牌,体验了一回加价的乐趣,为商会会长和张启山的竞争增加了一点人气,张启山不断按铃,将那边日本人气得面红耳赤,两人二点天灯,八爷已经哭丧了脸,难怪昨晚太师公骂他,原来是为了这个。 明珠在楼下为张启山捏了一把汗,她早猜到拍卖会刺激,却没想到这个日本人出来横插一脚,仇人一般不断加价,以九门在长沙的势力,应该可以扛过去吧? 虽然她也看不惯九门,但更不希望珍贵药材被日本人得了,两害取其轻,起码九门不会危害国人。 在国家面前,一切私人恩怨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来回响起的铃声不断加深她的焦灼情绪,她攥紧了手,只恨自己太弱小,不能帮助他们,直到主持人宣布这件拍品仍由张启山拍下,她才惊觉自己身体冰凉,手心被指甲划出了血痕,长长一口气舒了出来。 “怎么脸色不好?”刘松仁发现她的异常,明珠摇摇头,瞒过了他,转头迅速抹掉了眼泪。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头脑中有一个固执的念头,不能被抢走任何一件东西,不能让属于这里的东西流落异国他乡,幸好张启山做到了,极好地守住了它。 没有令它受到伤害。 主持人接过侍者递过来的一张纸,扫了几眼,不久便有侍者来到包间,向张启山转达担保金额已达上限的消息,张启山沉思道:“我家里还有些东西,通知长沙方面继续筹钱。” “可这已经是四家最大的银号同时担保的金额了,就算还有东西,也找不到适合的银号啊。”八爷平时主意最多,现在却再无头绪,急道,“这次真的玩大了!” “找九爷想办法。”张启山吩咐道,又长腿一迈,走到露台前,对主持人说,“我想要求拍卖暂停半个小时。” 日本商会会长听到这句话,心中有了把握,走到露台前,隔着半个大厅对他说:“彭先生,您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我很敬佩,但是我劝你最好放弃最后的锦盒,保存仅剩的家产。” 他虽然声称对张启山的行为尊重敬佩,但言语猖狂,还透着一股威胁,尹新月搁下酒杯,面露愠色,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张启山不亢不卑,朗声道:“这位先生,我一心求药奈何受制规则,只得准备散尽家财,不知阁下为何阻挠我,是怪我挡了阁下的财路,还是在为刚刚举棋不定错失良机,找我撒气?” 尹新月这才坐了回去,再度悠悠闲闲地举起杯子。 商会会长干笑一声:“中国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本以为彭先生是聪明人,可惜你不领情,不过我看按照你们中国人的德行,也许我不用做什么,你很快也要完蛋了。” 原本一楼客人不知道他的身份,现下听了这话,各个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满清贝勒也忍不住拂袖走上露台,想要与之争锋,一解恶气。 张启山身材挺拔,端的是一派从容不迫的气度,坦荡回应:“我们中国还有一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要觉得读了几天书就了解中国,连我们在场的人,你都未必能征服得了。” 商会会长哑口无言,客人们纷纷鼓掌叫好,胸中畅意,满清贝勒用欣赏的眼光看了一眼张启山,嘴角浮着笑容,转身回了座位。 明珠站在原地深思熟虑,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亮了亮,也顾不上告诉刘松仁,匆忙踩着高跟鞋离开了大厅。 生烟与钱明绍看完了这场戏,后者饶有兴致地点评:“这份心性,倒不像是一个贩卖砂石的粗人,尹老板真是好眼光。” 生烟瞅着他完全不受日本商会连败两轮的影响,甚至还越发有了兴致,便猜着他的想法思路:“绍爷您想结识此人?” 她这么说,但不觉得这两个人会有结识的机会,从前的彭三鞭她不了解,但张大佛爷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绝不可能放下身段,同他交易。 “这么有志气的人,怕是只有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钱明绍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语焉不详,“可惜,难喽。” 第13章 齐八爷刚向九爷求了助,遭到对方的一阵痛骂,人家毕竟是远渡重洋的文化人,就算骂人也专挑他听不懂的文雅词汇,还夹杂了一串串洋文,八爷转达了佛爷的原话,心有余悸地摇摇头,这脾气是越发见长了。 他重回大厅的路上,听到一阵紧促的鞋跟碰撞地面的声响,有些耳熟,还没想出是谁,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算命的。” 明珠手里搂着一件东西,急匆匆地赶上他,喘了口气,见他一脸迷惑地望着自己,忍不住想要欺负,便咽下了原本的话,出言调笑:“你那个朋友到底行不行啊?这灯到底点不点,可别耽误了大家伙吃晚饭。” 她说着说着,惋惜地打量了一眼二楼露台前的张启山:“可惜这俊俏的小哥,怎么就成了新月饭店的姑爷,我可听说这尹小姐不好相处啊。” 她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八爷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却揪不出她的错处,自己憋着生闷气的时候,明珠嘴角弧度加深,将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打开紧紧藏着的锦盒,露出里头一堆精美的玉器。 她笑得娇美,勾了勾手指,八爷不明所以地凑了过去,趁着两人距离拉进,明珠垫脚,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八爷瞳孔乍然放大,连躲都忘了躲,原本的聪明伶俐劲立刻化为乌有了,变成了一块只会瞠目结舌的傻木头。 明珠“噗哧”笑了出来,姑娘眼眸明亮,点缀倒映着大厅内的璀璨灯火,消去了原先的风尘气,生出稍稍狡黠甜美的气质,八爷看得出神,丝毫没有发觉刚刚被她调戏了。 明珠被他这样专注地瞧着,好奇地睁着眼睛,与他对视,全然不在意周围有没有人看见,慢慢地,心生一股异常的滋味,不再是羽毛轻扫,而是猫咪用爪子在挠她的心,一下又一下,悸动起来。 她不明白这种感觉,却在强烈的情绪暗示下,迎着他的眼睛,嘴角挪动了一下,蛊惑轻言:“够不够?不够还有……” 八爷似乎陷进了这片幻阵,如被催眠一般,自己毫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后猛然惊醒,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窘迫不堪地擦了擦脸上的唇印,力气之大仿佛要把皮蹭破。 明珠看见唇印被擦掉了,不高兴地嘟囔:“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这幅场景在别人眼里,倒像是我轻薄了你,太欺负人了。” 欺负人?他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欺负她呀?八爷感受到周围谴责的目光,白白受了这个罪名,简直百口莫辩。 明珠见他吃了这个哑巴亏,心底喜滋滋的情绪更甚,不由分说地将锦盒塞到他怀里,为自己找理由:“你帮了我一回,我也帮你一回,算是扯平啦。” 八爷知道她指的是假意寻玉镯,实则传递消息那一回,但明珠实在不欠他们人情,从前不欠,现在也不欠,今天之后,怕是他对这份义气难以偿还了。 这份东西在他怀里沉甸甸的,他估摸了一下价值,想起她们的处境,想要还回去,明珠看出了他的意图,决绝道:“这些钱本来就是从那些奸商身上得来的,你若不收,便是看不起我了?” “但这是你们大半身家,今后有什么打算?”八爷问得小心翼翼,怕又触了她的雷区,“要不……和我们一起回长沙吧,虽然不比现在的生活,但起码安稳。” 明珠向来对长沙二字反感,现下却平静地听完了他的话,胸前流窜过一阵暖意,她语气软了软:“多谢八爷,只是我们姐妹已有决定,具体细节虽不能分说,但已经决定放下这段日子了,从此之后,北平再无双生花。” 八爷心中终于卸下了一个重担,忍住了追问的念头,露出这么多日难得的轻松笑容:“好好好,这真是今天第一个好消息!” “为什么对八爷而言,这是好消息?”明珠扫过身侧不断经过的客人,眉梢一挑,轻视嘲讽,她对他们心如明镜,双生花的退隐会让许多人扼腕叹息,说到底,不过是私/欲作祟,没有得到的东西,总会念想,她原来以为,这是所有男人的通病,但是八爷他说得太快,根本没有思考,就像下意识的行为。 八爷不懂她的深意,推了推眼镜,奇怪地观察她的神色:“难道并不是好消息?那是有人强行逼迫你们?” 这个猜想令他自己惊了惊,莫名生出怒意:“若是真有人敢这么做,你就告诉我,我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但是毕竟佛……彭爷身份摆在那里!你跟我说到底是谁?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太没道理了……唔唔……” 明珠在他吵得所有人都要听见之前,抬手捂住他的嘴,娇小的身子几乎靠在了他身上,柳眉倒竖,威胁:“什么都不是!你快闭上嘴。” 她虽骄横跋扈,在八爷眼中却是可爱娇憨,全然没有威胁性,他支吾了两声,表示会闭嘴,明珠这才松开手,腮帮气鼓鼓地看他:“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告诉尹小姐真相。” 她当然只是气话,到了现在还没说,便永远也不打算说了。 “那到底为什么不算好消息?”八爷总要知道她那句话的意思才能心安,又自己脑补,“难道你们有喜欢的人了?” 他为五爷哀悼了一声,明珠却费解问他:“什么才叫喜欢?” 八爷从来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子,也丝毫没有经验,结巴道:“大概就是像二爷和夫人一样,两情相悦,心有灵犀……” 明珠沉思:“可据我所知的喜欢,从来都没有好下场,你就不怕……” 八爷哎呦了一声,这次轮到他捂住明珠的嘴,哀求:“小祖宗,求你千万不要说出那句话,让我们的辛苦付之东流。” 明珠想起上一次也被他强行捂住往角落里拖,这次好歹没再咬他一口,她失笑,眼睛弯成月牙,八爷手心触到细腻光洁的皮肤,触电一般有了酥酥麻麻的感觉,他很快松开了她,脸红成了番茄色,眼睛不知道往哪看,尴尬地没话找话:“那个……刚刚对不起啊,我们这一行就是比较较真……那个……你没事吧……” 明珠也被氛围所扰,脸上生出红晕,她清咳了一声,把脸别过去,声若蚊吟:“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如果钱不够再来找我。” 八爷心如擂鼓,只想着赶紧逃离,没听清她说什么,连连点头,就向楼梯走了过去,不料身子僵住,没注意台阶,差点摔个跟头,最后腿直打颤,踉踉跄跄地扶着把手上了楼,明珠在他身后看到这喜剧性的一幕,忍不住笑出声。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齐八爷不仅长得清俊,而且性格又有趣呢。 张启山眼见着齐八爷扶着腰走进了包厢,皱眉问:“你腰怎么了?” 八爷好不容易移到座位上坐好,揉了揉扭伤的地方,刻意转换话题:“九爷帮我们找到一家愿意担保的银号,但他说再多的钱也是杯水车薪,这次日本人有备而来。” 五爷也一起看向张启山,等他拿捏主意。 这一瞬很长,张启山想起东北沦陷时的经历,想起坐镇长沙时的追求,这一路涉及了太多人,不仅关系到二爷夫人的性命,更关系到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他的眼神逐渐锐利,手指扣紧了茶杯,面色沉稳,坚定道:“继续。” 每一个字重若千钧。 便是他们远赴千里的使命与信念。 八爷感慨:“既然您都放下了一切,那也算我一份,反正我家也不用养什么人,自己吃饱喝足,全家不愁,大不了去二爷家蹭吃蹭住。” “感情你从前不是来我家蹭饭?”五爷瞥了他一眼,后带着敬意对张启山点了点头,“您说,我们做。” …… “时间到了,我们拍卖继续。”主持人对准时间,对楼上说,“如果彭先生的情况还是这样,那么最后一件拍品,由价高者得。” 虽然之前说得潇洒恣意,但真正到了这一刻,八爷苦着脸,预想悲惨的结局的时候,旁边的帘帐被掀开,两位带着毡帽的仆从手捧一个行李箱,走进他们的包间,恭敬地对张启山说:“彭三爷,打扰了,这是我们家贝勒爷让送来的,请您笑纳。” 打开箱盖后,里面竟铺满了层层叠叠的银票,价值难以想象,张启山意外,听他继续说:“我们爷说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花就花了,别太当回事。” 八爷见到那些银票震惊地张了张嘴,又觉得掉了身价,抬手将下巴抬了上去,在内心继续震惊。 张启山拎了箱子,大步走到露台前,隔着一间露台,与贝勒爷遥遥相望,后者姿态矜持地颔首,张启山受了他的好意,对楼下道:“主持人,我们可以继续了。” 他将箱子扔到楼下,侍从接住,将里头的东西展示出来,主持人面色顿时难看,再没了任何阻拦借口,张启山一声下令:“点灯。” 他这重重一声,喜了尹新月与其他客人,惊了日本商会会长与美国人。 日本商会会长接到了总部停止资金供应的电报,又看张启山出尽了风头,猜到这是他们的釜底抽薪之计,无奈之下,恨恨将电报握成一团,从此对九门更加忌惮仇视。 明珠在楼下听众人谈论起张启山连点三盏天灯的盛况,又看日本人那里死寂一片没了动静,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内心原本的偏见正在慢慢消失。 也许她一直错了,不该拿片面的理解来断定一群人的好坏,幸好在离开之前,她明白了这个道理。 还不算迟。 “叮——” “最后一件拍品仍由彭三鞭先生拍得,恭喜彭先生。” 随之而来的掌声热烈,前所未有,客人们纷纷走出包间,无法控制心情热切,对张启山连声道喜,更像是拿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张启山走上露台,平日刚毅稳重的脸上也露出微微笑意,向众人点头致谢,若是只靠他一人,杯水车薪,其中种种,不乏他们的信任支持,鼎力相助。 张启山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这些人或许在安稳时代自我主义,习惯内斗,纵情享受,不愿怀有滚烫炙热的爱国情怀,但在当下,他们选择了统一战线。 他们还有铮铮铁骨,不是麻木自私的傀儡,那么这个国家就还有希望。 八爷在人群中找到了明珠,她对自己举了举杯子,欣慰而笑,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也只举了举杯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启山也看见了尹新月,后者眼神澄澈,莞尔一笑,本是极美的画面,他却记起了彭三鞭与她的关系,不欲纠缠,淡淡对五爷说:“走吧,去找二爷吧。” 他们下到一楼大厅,正要提走药材,不料两旁的使者出声阻拦:“先生,我们新月饭店的规矩,拍到的东西要在你们离开时才能奉上。” 这一句话,让八爷的心凝结成冰,他欲争辩,被张启山拦下:“既然有规矩,理应遵守。” 八爷和他咬耳朵:“佛爷,他们是不是认出了我们的身份?” 张启山又发现尹新月笑眯眯注视着自己,他极不自在,与八爷低声说:应该没有,可能他们真有这样的规矩,继续唱完这出戏吧。” 岂料变故,就在转瞬之间。 第14章 当初张启山为进新月饭店,和二爷在火车上截夺了彭三鞭的请柬,以他的身份正大光明赢下了这场拍卖会,本以为有惊无险,却不料这正主气势汹汹闯进了拍卖现场,挥鞭砸毁了一旁的桌椅,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众人惊起,尹新月眉稍染了一丝怒色,斥责听奴:“你们为什么没把门锁好?他怎么跑出来了?” 她虽能够分清两个彭三鞭的真假,却心系张启山,心甘情愿地为他打掩护,原本以为将真的那个锁在屋里,等拍卖会后再放出来就无事了,岂料他这么大的胆子,竟然当众给新月饭店难堪,不禁心生怒意,一张俏脸彻底沉了下去。 主持人眼见着客人畏惧后退,也沉了脸色:“谁敢在这闹事!公子,你是何人?!” 彭三鞭凶神恶煞地在大厅打量了一圈,找寻二月红和张启山,八爷赶紧别过身,装作不认识他,面露苦色,嘴里不住念叨:“怎么把这厮给忘了!” 张启山却稳如泰山:“赶紧找二爷,让他带夫人到火车站跟我们会合。” 明珠悄悄往他们身边移了一步,听到此话怔了怔,条件反射望向八爷,看他的反应,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 八爷倒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叹气:“怕二爷没拿到药,不肯走。” “你告诉他,我一定会带着药过去。” 八爷赶紧点头,他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明珠,姑娘微张着嘴,脸色复杂地看向自己,明显是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他心中一窒,原本想借过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们的对视落在五爷眼中,后者似是想到什么,眼光黯淡下来,道:“我去告诉二爷,你留在这里陪着佛爷。” 八爷的表情顿时松懈,明珠却恍然如梦,记起他从前与姐姐在一起的模样,与现在截然不同,归根结底她也有责任,心有愧疚,轻声说:“我和姐姐打算离开北平了,姐姐她……会很好的。” 五爷似乎笑了笑,不知是不是灯光过于明亮,眼眶有水光掠过,匆匆应道:“这样就好。” 他寻遍全场也没有再看见生烟,想起他们最后一次临别的话,她说希望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九门的生意,虽然他左右不了其他八门,却可以完成自己对她的承诺。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藏了一枚玉佩,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珍贵的其实并不是玉佩本身,而是她当初彻夜不眠编织成的福寿络子。 她费了太多细腻心思,只可惜他知道得太晚,已经再没了拥有的机会。 五爷看见明珠脸上浮出哀色,他不知道当初生烟选择离开时,是不是也是这个表情,但明珠毕竟不是她,就算拥有同一张脸,也成不了唯一的她。 他该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再没有了留下的借口,想让明珠带话,却又担心她伤心落寞。 兜兜转转,无数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他想起四目相对时骤然的心跳加速,想起风雪漂泊后她雅青的鬓间沾了雪花,最后定格在月老庙中少女清皎婉约的面容,他想了那么多,临了只留下一句话:“我走了。” 像是对八爷而言,像是对张启山而言,像是对明珠而言,更像是对他们的过往而言,做了一个最终决定。 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厅转角,生烟从楼梯口慢慢走了出来,人群嘈杂,画面晃动,她的眼里模糊了众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五爷不知道,方才他找过来的时候,她刻意向里躲了躲,直觉不想让他看到自己。 生烟和他说得那样好,想参加舞会就参加,不受任何人欺负强迫,她总要让他相信放心,毫无牵挂地离开。 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无力地靠在墙边,垂下眼眸,有泪珠坠落,她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眼,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是她从第一眼就喜欢的人,哪怕到了现在还是觉得他好,无关私人情感,就算只是一个外人,也会对他绝口称赞。 但他永远值得更好的人,将来一生一世,相互扶持,不参杂任何深重的谎言秘密,坦诚相待。 而她主动抛却了这一切,再也没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一起期待未来。 从前她与明珠看过一场电影,男女主角深爱对方,却没有相守,那时她不懂,世上哪有这么多条条框框束缚住真爱,直到现在才明白,两情相悦又坚定地在一起,是多么难得。 尤其乱世荒芜,哪里还能两者兼顾。 生烟抹去脸上泪痕,双眸红肿,强行不去想他,将注意力放在一楼的冲突动乱上,目光无意识扫过明珠与八爷,心情却愈发沉重。 一楼局势不容乐观,八爷把明珠往边上拉了拉,远离漩涡中心,明珠看似随意地问:“你们是打算今天就离开吗?” 八爷心急如焚:“这要走也必须拿到药材啊,这好端端的,怎么冒出这厮来捣乱?” 明珠却知道尹新月的态度,只要她咬死不认真正的彭三鞭,凭张启山方才对日本人强硬的态度,人心必定都朝向他,情势并没有八爷想得这么糟糕。 她隔岸观火,慢悠悠地拉着他找了空位坐下:“你们回到长沙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等治好了二爷夫人的病,就请二爷随我们一起下墓。” “然后呢?” “然后继续做我的生意?”八爷心不在焉地答,实在坐如针毡,总伸长脖子看张启山那边的情况。 明珠抬手把他的脸扭回来,语气不善:“你怎么总是看他?这样显得心虚,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容易被人发现。” 八爷被一个姑娘在大庭广众下捏着脸,虽然周围人都被张启山和彭三鞭吸引了注意,没人看他两,还是无端紧张,说话也不利索了:“你……你怎么靠这么近,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 他更想说,别人都在围观佛爷和彭三鞭,就他们两人悠闲地坐在这里,更容易引起怀疑吧? 明珠挑眉,又在他脸上多捏了几下,手感还挺舒服,她追问:“我是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八爷眼神慌乱地乱瞥,终于见佛爷那里出了岔子,哀求她:“明珠姑娘,真的没时间想这些,佛爷那里我得赶紧过去!” 正逢彭三鞭说出那句“尹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明珠不怕尹新月能忍下这口气,提前预料到了结局,悠悠松开了他:“去吧。” 八爷如兔子一般敏捷跳起,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她慢悠悠说道:“如果你以后无聊了,可以来上海找我。” 他惊讶回首,却见明珠扭过了头,漫不经心,这句话似乎不是对他说的,他愣了愣,仍向着张启山的方向赶了过去。 尹新月下场以后,张启山和彭三鞭约定蒙眼比试,明珠不慌不乱地为自己挑了两个干净杯子,从壶里倒了果汁,坐在人群后,托腮观看这场大戏。 不久生烟也走过来,款款在她身侧落座,明珠把身子移过去,悄声说:“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准备离开了?正好趁着他们乱起来,我们走吧。” 生烟却问:“你想清楚了,没有想要告别的人了?” 明珠的视线落在八爷身上,他故意与尹新月大声说话,扰乱彭三鞭的注意力,那副模样……还真是可爱啊。 明珠说不清自己对八爷究竟是什么情感,称不上爱情,只是有些怅然若失,但比起她们的前程,都不重要了。 “姐姐都没有告别,我也不需要了。”她说出这句话后,心底紧绷的一根线终于轻飘飘落地,对八爷的感觉从此止步,仅仅作为一个不同寻常的男人。 却不是她的。 生烟却停顿了一下,眼神落在远处,淡声道:“不……我和他说了。” 那天在房间里,他们已经当成最后一面,向对方,向自己的曾经告别了。 明珠愣住。 “把盒子和行李带上,你先去火车站。”生烟不想进行这个话题,从腕间褪下一枚赤玉镯子,递给她,“以信物确认身份,对方穿白西装,手捧黑色公文包,戴着金丝眼镜。” 明珠接过玉镯戴上,试图讲个笑话逗笑她:“按照这个描述,不会是前来接头的地下人员吧?” 生烟不置可否,脸上不见笑意,明珠转了转眼珠,按照自己的计划试探:“姐姐,你能送我去火车站吗?我怕行李太多,自己一个人带不动。” 趁圈子里战况激烈,鞭子一甩而过,人群惊呼,吸引了生烟的注意力,明珠手指从面前玻璃杯的杯口拂过,几粒细小白色粉末落入果汁里,混合消失,她飞快地把杯子推到了生烟桌前。 生烟回过神:“好,你先回去拿东西,我在门口等你,速去速回。” 明珠举起杯子,对她绽出动人笑颜:“姐姐,祝我们此行顺利。” 生烟眼眸闪了闪,平静地端起杯子,与她略一碰撞,抿了一口杯中果汁,隐下深意:“祝我们一切遂愿。” 明珠亲眼看她喝了被下有迷药的果汁,小心计算着发作时间,趁无人注意到她,一路返回到自己房间,想了想,将锦盒打开,把佛像藏在了柔软的衣服里,与锦盒单独放置,又简单将屋里陈设恢复原状,小心躲避着侍从,来到新月饭店门前。 今天白间虽然出了太阳,晚上化了雪,气候陡然转冷,生烟披着白色坎肩,手中掬了一把雪,凝神看着。 明珠在身后唤她,拎着行李箱走上前,虽然浑身疲惫,却精神奕奕:“总算结束了,好久没有自己把握命运的感觉了。” 生烟见她穿着单薄,解下自己坎肩,披在她的身上,明珠扭了扭身子,被她强行按住,扁嘴无辜道:“刚从里面出来,一时半会也不冷的,再说衣服都在箱子里,我拿出来穿上就好了。” 生烟没忍心骂她,只刮刮她的鼻子,纵容道:“都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明珠笑嘻嘻地靠在她肩上:“这不是有姐姐嘛,我可以当一辈子米虫。” 生烟刚才握了雪,手心冰凉,闻言抿了抿唇,生出少许苦涩,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召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暗暗与生烟对了一下眼神,帮她们将行李箱运上车,双生花相继坐上车,车夫拉着便向着火车站而去。 夜幕深垂,钟表的分钟向上移了一格,针尖指向九的位置,距离发车还有四十五分钟。 钱明绍坐在二楼包厢,丝毫不在意楼下两个真假彭三鞭的比试,点了一支烟,火光幽幽燃着,烟气缭绕,他的属下候在一旁,小心翼翼询问:“您就这么放心让生烟小姐离开了?万一她不回来了怎么办?” 他抖了抖烟灰,不经意地说:“你去查查,秋山加奈的事情是谁捅到老头子那里,再找个由头把阿真处理了。” 下属迟疑:“可是……黄真是老爷那边派来的人,万一那边怪罪下来……” “你要处理他,不会找一个好点的理由?不是有一批货在哈尔滨,让他去负责押送,死在路上,谁知道是谁干的。”钱明绍啧了一声,看他的眼神恨铁不成钢。 下属恍然大悟:“绍爷说得是,最近那里的反动势力日益严峻,若是他死在了那里,还能顺势推到他们头上。” 钱明绍满意点头,眼见帘帐后有什么东西挪动了一下,对他吩咐:“让管家把别馆打扫一下,等再过几天爷就带着她回去了。” 等属下离开后,他掀开柔软帘帐,看到里头躲藏的东西,抬手抱了起来,逗弄了几下,体态轻盈的雪色/猫咪窝在他心口,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眼瞳呈琥珀色,晶莹透亮,它舔了舔爪子,姿态慵懒地“喵”了一声。 他一遍又一遍抚着它身上的毛,自言自语:“都过了这么久,也该把这一切了结了吧,那些不重要的人,就没必要留下来了。” 第15章 她们抵达火车站的时候,才十点整,明珠看到一旁还有夜归的摊点在卖宵夜,因为拍卖会延迟的原因,她一整晚都没有吃东西,现下闻到阵阵香味,把馋虫都勾出来了,便拉了拉生烟衣角:“姐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买碗糖粥。” 生烟将钱付给了车夫,站在火车站前观望了一会,心中有数,并没有阻拦她。 过了一阵,明珠捧着保温杯回来了,打开杯盖后,里头是浓浓的香甜味道,她尝了一口,眼睛发亮:“这个味道和我从前在苏州喝过的一模一样!不对……又像是姐姐你做的味道,真是太巧了。” 生烟知道她喜爱甜食就像小孩子一样,平日糖果糕点糖葫芦都是心头最爱,尤其上回在苏州尝到一回甜粥就念念不忘,幸好她照着人家的配料学了出来,即使不在苏州也能喝到。 生烟瞧了一眼后面密切关注她们的摊主,拎起行李箱,携着明珠的手步入火车站。 这个点正是另外一辆列车的检票时间,大厅内人不少,她们环绕了一周,在角落发现一个穿着白西服的人,将报纸展开遮住了脸,身下的座椅旁靠了一个黑色公文包。 她们对视一眼,向他走了过去,生烟打量着他,问:“请问是于先生吗?” 明珠抬起手腕,故意捋了捋头发,腕间一枚赤玉镯子在袖间若隐若现,那人放下报纸,露出真容,却竟是一位女子,她将头发压在帽檐之下,眉眼间透出英气,身姿端坐直挺。 明珠难掩诧异:“你……” 生烟也露出一丝意外,喃喃道:“原来如此。” 之前她听闻于先生坐拥北平大半个黑市生意,纵是钱明绍也因为某种原因,与她暂时井水不犯河水,生烟每每与她见面,都是隔着一层屏风,对着后面的人影说话,想来是她坐在那里,光凭声音与自己交流,而她嗓音低沉磁性,根本难以分辨性别。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今日,于先生却要对她们露出真容。 见她们迟迟没有举动,于先生提醒:“东西带来了吗?” 明珠点头,又对周围的环境不放心:“这里人多眼杂,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吗?” 于先生起身:“跟我来。” 她无论落座起身,或是走路的步伐姿态都一丝不苟,像是老派贵族精心教导出的后代子弟,背脊直挺,目不斜视,气质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只是不像黑市老大,有几分名门望族的古板少爷影子。 明珠心里对她诸多疑问,但生烟淡然地跟了上去,她只得亦步亦趋,谨慎小心,不过很快发现自己是多虑了,因为于先生将她们带到了洗手间。 明珠将佛像拿了出来,于先生检查一遍,却没有收下,只简单将火车票交到生烟手里,简述:“东西留在你们这,等到了上海,替我转交到一位故人手中便可。” 明珠觉得这是块烫手山芋,直白地问:“为什么您不自己派人送到上海?” 于先生言简意赅:“人手不够。” 明珠瞧了一眼生烟,眼神中透露出明显的拒绝意味,生烟为难:“于先生,只是您临时变卦,这一路山高水远,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抵达上海,万一东西在路上不甚丢失,也要担责。” “我不要这次报酬,并且派人护送你们南下。” 她如此说,明珠再没了拒绝的理由,况且还能一路有个保障,便点了点头,放松下来:“您想让我们把东西交给谁?” “上海卫家,找卫夫人,说是家乡的故人所赠。”于先生淡淡道,明珠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却发现她的情绪并无起伏波动,又是对她们之间的联系一阵捉摸不透。 明珠摘下玉镯,想要退还给她:“这个东西……” 于先生却看也不看,对生烟略略颔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保持了那份来时的风度气势,风过不折,雨过不污,竟也不输世间男子。 明珠被她忽视,不禁微恼:“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仗的是谁的势,竟然这般无礼,就算我们只是生意上的往来,也不至于那么高高在上。” 生烟另有所悟:“正因为她是个女子,能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需要比男子付出更多,才更值得尊重。” 明珠撇嘴,不以为然地将佛像重新装裹起来,放入箱内,收拾整齐后,她估算着药物发作的时间,对生烟说:“姐姐,这里有点闷,我们去外面坐一会吧。” 生烟指尖摩擦着那张火车票,也有许多话想对她说,遂点了点头。 明珠一路在关注时间,大厅内的钟表显示,距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而迷/药的发作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她需要让生烟暂时留在这里休息一会,既然于先生保证一路护送,那么暂时没有危险,她可以安心折返新月饭店,按照计划行事。 但生烟的精神始终无恙,没有昏昏欲睡的感觉,这一点令她格外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正隐隐超出自己的预计。 她陷入自己的焦虑情绪,没有发现身边的变化,直到生烟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明珠,我决定不和你走了。” 生烟的嗓音轻缓,语气中带着柔柔的调子,如同每一次关心她的语调,但这一次,却重重砸在她心上,她起初满腹心事,没有听清,追问:“姐姐,你说什么?” 生烟将手指缓缓抚过她的脸颊,眼中怜惜之色浓烈,神态温柔道:“我不打算离开北平了。” 这一回,明珠听得真切。 她从未觉得身上这么冷,好似在冬日坠进了寒潭,血液逆行,四肢百骸不受控制颤抖起来,脸上血色顿消,好像失望,又好像愤怒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一齐涌入心脏。 “为什么?” 她第一次用陌生的眼光看向生烟,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纵是血脉相连,也无法靠近,这并不是今天临时的决定,而是每一个日夜前思远虑的结果,她为了稳住自己,编出了那些谎话,又是为了谁,才决定抛弃了她?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只是明珠心底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她不会说。 不会轻易断绝这份血脉关系。 “你知道的,我爱他。” 仿佛早就知道这样的答案,明珠心口蔓出一片荒芜,犹如站在了悬崖尖上,已无任何退路,她再也没有理由压抑自己的怨恨,尖锐不屑地笑了一声,将那些血淋淋的真相撕开给她看:“姐姐,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四年前在火车上,是谁强迫了你?我听过最可笑的话,就是受害者忘记了一切,反而爱上了那个始作俑者,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只要你告诉我这段话是他指使的,我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生烟嘴角含了一丝柔软笑意,温柔又纵容地看她,仿佛她又像幼时没有理由地撒娇胡闹一般:“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些年,他对我怎么样你也看在眼里,我不想在外面抛头露面了,也不想去上海开始未知的生活,他应允过我一切,会珍我爱我,在这样一个世道,我怕了,那些镜花水月的东西不如实在一点,我想永远将他当作依靠,就算无法嫁给他,起码可以保证我的生活优渥,不用再担心钱的问题。” 明珠从不知道她的这番心思,震惊地说不出话:“你疯了……” “不,我只是提前看清了现实,从前我们四处投奔亲戚,被视作负担累赘,后在上层社会艰难生存,那些男人是怎么说我们的,你还记得吗?你不在乎,那些话却夜夜让我无法安枕,不过现在我也明白了,我就要站在他们绝对无法威胁触碰的位置上,再来安排他们的命运,让他们再也说不出话。” 生烟靠在她耳边,眸光潋滟,柔声道,“我帮你隐瞒了太多事情,你与黑市的情报交易,任性除掉的那几个人,夜夜在枕下藏的那把木仓,我都不在乎。谁能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呢,只要你能保护好自己,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你不该想要杀他,你若杀他,便是同我做对,所以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这里,成为我们未来的隐患了。” 明珠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用惊惧的眼神看她,生烟虽然言谈举止一如往昔,但话底冷锋却淬了毒,往她心口狠狠扎了一刀,她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决定甩开我?你一直觉得是我打扰到你们?” 她似控诉似发泄,更多的是对她行为的无法理解。 为什么偏偏变成了这样? “其实还有许多,这是其一,其二嘛……就是你的这张脸了。”生烟挑起她的下巴,微微笑着,眼瞳中却毫无笑意,“你说,万一你哪天生出旁的心思,借着这张和我相同的容貌做了什么,我还能活下来吗?” “明珠,姐姐为你做了这么多,是不是现在也到了你回报我的时候?安心离开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就算是我照顾你这么多年,你也该记着这一切,是不是?你总不希望我因为你,错过两次良缘吧,这是你欠我的……” 她拢住明珠的背,温柔专注地抱着她安抚,外人看来犹如温暖的拥抱,明珠却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惨然而笑,胸腔里最后一丝暖意也消失了,眼眶里泪珠滚动,她哑着嗓音,一字一顿道:“好,我如你所愿。” 如果这是生烟的愿望,确实是她欠下的。 如果那日生烟落魄回到家中时,她没有出于嫉恨五爷的心理,撺掇她离开长沙,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一切,以致落到今日的局面。 命运是个圈,她当年以自己所谓好意迫使生烟做出选择,现在生烟又利用她的愧疚心理,助自己攀龙附凤。 但是她将一切了然于胸,却以这个理由来逼迫她偿还,明珠知道,她们终于是走到头了,对双方失望,怎能再冰释前嫌,做回姐妹亲人。 她眼前模糊了景致,只觉得人生悲哀如此,竟然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留下。 生烟说:“明珠,我要听你发誓,不论我们未来生死富贵,永远不会来寻我们。” 明珠再也忍不住,两行泪簌簌而落,她用力推开生烟,不愿再看她一眼,手背用力擦去泪水,狼狈却又凛然道:“我发誓,此生与你们再无关系,无论生死,无论富贵,绝不踏进北平一步,若有违背,不得好死。” 说完这句话,生烟似乎终于释然下来,将火车票递给了她:“你不要忘记今日的承诺。” 明珠接过票,那些想不明白的地方全部串联成线,她嘴角露出嘲讽:“你果然没有喝下那杯果汁。” 生烟却笑着摇摇头:“那里面的不过是食盐,喝下是不会怎么样的。” 如此心机城府,她又怎么会在钱明绍那里受到伤害,一直以来,明珠都多虑了,她直到今日才发觉生烟隐在温柔底下的阴诡心思,她用那副娇弱柔婉的姿态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还有谁能算计到她,明珠觉得,她的心性目的,不仅仅是那个妾室的位置,甚至更高。 不过与她再无关系了。 从此生烟想要什么,只能凭她自己去拿,前路未卜,而她选择的另一条路,在远处发着炙热光亮。 人生注定要对自己的选择付出责任,她不后悔,也希望生烟永远不要后悔。 列车鸣笛,缓缓进站,她们之间隔着漫长的距离,相继走上月台,生烟见她搬箱子的动作艰难,伸手扶她:“我送你上车。” 明珠不动声色地避过她的手,自己抬起箱子,放进车厢门内,语气生疏:“不用了,我记得前面的路。” 生烟的手在空中顿了几秒,半空悠悠坠下一片雪花,落入她的手心,融化不见,她仰头望去,只见灯影摇晃,细密的雪花如柳絮一般,纷纷扬扬从苍穹落下,有几片不慎落入眼中,有些酸涩,想要落泪。 她们一前一后站立,陷入冗长的默然无话,雪静静飘下,身侧不断有乘客上车,相送的家人垂泪不舍,有幼妹撒泼哭闹,哭声被寒风裹着,吹向她们。 明珠想起从前,想起家中出事那段时间,生烟带着她坐了好久的火车,去投奔苏州的亲戚,那时她们年龄尚幼,有邻座的叔伯来逗,生烟怕他们心生恶念,紧紧护着她,不让她搭一句话,夜间哄她睡下,自己坐在窗边守了一晚。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记得那天,记得窗外不断呼啸而过的田野,记得生烟刚刚垂下眼帘,又狠掐自己,硬生生痛醒的身影。 时间一晃而过,她变得自私偏执,不知不觉中将生烟害成了这般模样。 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如果有机会,她好想回到那辆火车上,告诉生烟,她也可以保护她,从此不必委曲求全,隐忍退让,无论做什么,找什么男人,只要她喜欢就好。 列车员催促尽快上车,明珠背对着她,向前迈了一步,生烟的眼神一直追着她,却在她侧过脸的时候,刻意落到别处。 听她轻声唤道:“姐姐。” 生烟的泪迅速涌上眼眶,眨眼间,听到了清脆两声,如坠心头。 “啪嗒——” 明珠却跨上了火车,没有任何迟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听,生烟怔怔,没有说话,泪却不住向下滑落,眼神再度落回她的身上。 直到火车鸣笛启程,从她身边掠过,明珠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再看她一眼。 生烟定定站在原地,火车远去,再也看不见黑烟的踪影,送别的亲人离去,她的肩上发间落满了雪花,满目凄冷,却含泪笑了。 天地之间,再无她的家了。 但好在,她爱的人还在。 这个世上,就还有光亮。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配上胡夏的《放下》边听边写的 感触很大 双生花相依相靠这么多年 但是谁也不可能真正陪在对方身边一辈子 总是要分开的 只是分开后还能再见 只要这么想就不会悲伤啦 另外重要人物出现铛铛铛! 划重点来啦~ 第16章 生烟回到新月饭店的时候,拍卖会早就结束了,她不知道张启山他们有没有顺利拿到药材,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踏上归途,客人散去了,路途遥远的在饭店歇息一晚,再继续纸醉金迷的生活。 生烟踏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按下吊灯,突如其来的光芒刺了一下她的眼睛,等平复适应后,她才看见被整理一新的被褥,一切都恢复到了她们刚来的样子。 无论衣柜、盥洗室、或是床头的抽屉,没有留下任何明珠生活过的任何痕迹。 清冷,而又寂静。 如同她后半生的心境。 生烟坐到小飘窗上,随手从橱柜里开了一瓶酒,将窗开了一条缝,她回来的时候雨雪还没有停,冷气从窗外窜进来,她不想再思考自己的对错,已无任何意义,只倒满了酒,一口饮下。 她的酒量向来不好,从前去的许多宴席酒会,若有人相敬,都是明珠替她挡酒,再不行,勉强喝下几杯,便去上面歇着了,这么多年下来,她习惯了有明珠的生活,无论是喜是悲,总有一个人帮忙分担,一心向着自己。 她们二十多年几乎形影不离,纵使有过强迫分开的时候,但后来明珠还是回到了她的身边,而不是像这次,生烟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明珠不在的日子,她迟早会嫁人离开,不过是提前了一段时间而已。 生烟这么对自己说,只是心里莫名空了一块,没法忘记她的身影,以及她离开时,轻声唤的那句姐姐。 这或许是她能听到的最后一句。 生烟不想借酒消愁,但今天这个日子,她需要半醉半醒的状态,又倒上一杯饮尽后,她伏在低矮的小桌几上假寐,头脑变得晕晕沉沉,有些迟钝,她晚上将坎肩给明珠了,只穿了一件旗袍,稍显单薄,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冷冽的风刮过,冻得彻骨。 钱明绍来找她时,发现门虚着一条缝,没有关上,他推门而入,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走近,坐到了她对面,手指搭在她空了的杯子上,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杯底摩擦桌面发出声音,生烟从手臂间抬起头,隐约看见是他,弯唇笑了笑:“绍爷,您来了。” 钱明绍就着她的杯子也倒了一杯酒,喝下后皱了皱眉:“我记得你不喜欢喝酒,这瓶酒给了你两三年,只放着吃灰。” “平时不喝酒是因为怕误了事,但是现在有您在身边,我就不怕了。”生烟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他面前,钱明绍对她递出手,她没有犹豫,娇软地应了。 钱明绍将她搂在怀里,才发现她全身冰冷,他将窗关了,拿她毫无办法:“你喜欢开窗透气,平时就算了,冬天这样不得生病。” 生烟伸出手臂抱紧了他,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她慵懒地阖着双眼,像猫一样窝在他心口撒娇:“这不是有您镇在这里,立刻就觉得暖和多了。” 她今日格外嘴甜,特别是仰头用湿漉漉的眼眸看他,钱明绍从前未见过她微醺的状态,却觉得比以往风情更甚,他顺了顺女人的长发,暗示:“今晚就剩我们两人了。” “是啊……我把明珠送走了……从今往后就只剩下我和您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双靥绯红,眼尾染出一抹娇媚色彩,缱绻依赖道,“我只有您了。” 她的尾音诱惑缠绵,手指缓缓解着他的上衣扣子,遑论又是这副勾人魂魄的女妖模样,钱明绍本就心思不纯,又好几日没有亲近,耐不住她的主动勾引,熄灯之后,两人折腾到床/上,他亲吻着女人精致的眉眼,突然想起了什么,有感而发:“记得刚遇到你的时候,和现在完全是两幅样子。” 生烟娇笑一声:“那您是觉得现在好,还是从前好?” “从前见你,也不爱穿鲜艳的衣裳,只觉得清丽脱俗,却没有现在这么体贴,更懂我的心思。”钱明绍叹道,“你说说,若是从前没惹那么多事,便好了。” 生烟垂了眼眸,纤长睫毛遮挡住其中阴晦,语气微微低落,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其实从那以后,我就彻底看明白了,在这个世上,亲姐妹都有可能存有异心,只有您是护着我的。” 时过境迁,人心易变,钱明绍不意外她的改变,甚至觉得自己发掘了一块璞玉,他从前喜欢生烟清婉柔顺的姿态,现下又觉得她像一朵去了刺的玫瑰,美艳风情,拥有这样的女人,极具新鲜感,也配得上他的身份地位,而不是…… 生烟轻易瞧出了他的心事,她勾住男人的脖子,不让他生出旁的心思,故作娇嗔:“绍爷,我不管那些别的,只是您从前欠了我的,现在得补上。” 身下美人红唇娇嫩,眼波流转,闪烁着盈盈水光,他眼眸暗了暗,哪里还能分神想其他事,趁情/色正浓,吻在了她的唇上,防止她说出更露骨撩人的话语。 一/夜/欢/愉,钱明绍体力好,将她折腾到后半夜才结束,他睡去后,生烟抬起被子盖住身体,酒醒了大半,在这个时候却睡不着了。 她的目光落在身侧男人的脸上,寸寸转冷,仿佛在这一瞬间,又回到了她人生中最暗无天日的时候,绝望与悲哀两种情绪不断将她往下拖,看不见任何光亮,一直要坠到最深层的地狱一般。 就像明珠当时口不择言的那段话,虽然难听,却也是惨烈的现实。 她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不是离开长沙,而是在火车上遇到了私事出行的钱明绍,她什么也没有做,却被下/药迫害,沦为他私/欲的工具。 那是她人生中最绝望黑暗的一天。 没有任何人救她,明珠被关在车厢内,哭喊无用,激不起任何人的同情援手,最后如小兽一般呜咽,声音远远地透过来,她浑身颤抖,无助落泪,他却说:“你除了跟着爷,没有任何选择,好日子或者你妹妹,你挑一个吧。” 哪里有什么好日子。 不过是将她对于对未来的期许全部打碎,再逼迫她在血泪中含恨受辱,在火车上,钱明绍成了她第一个男人,他对她所谓的好,建立在凌/辱之后,并要她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回报于他。 何其可笑。 生烟对他从无情爱,有的只是惊惧与恨意,她哭过,怕过,反抗过,可惜效果微不足道,火车抵达北平后,钱明绍转道奉天,并且为了控制把握她,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将明珠关进了监狱,从而拿捏住了她的七寸。 那阵住进别馆的日子,她彻底失了反抗的勇气,整日想着明珠的情况,泪湿了枕头,虽然仍是怕他,却已经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不再拒绝他了。 生烟时常觉得自己的生活与窑子里的姑娘没有区别,只不过她只属于一个人,她如同木偶一般,钱明绍要她笑,她便勉强地笑,要她哭,她便眼中蓄满了泪,再无自己的真实情感。 那段日子她常在睡梦中惊醒,想起火车上的场景,想起自己无端夭折的一段感情,想起往后的日子,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想过寻死的念头,却因为明珠放下了。 若是她死了,明珠又该怎么办? 别馆的人都对她轻慢不屑,她没有任何值得信任的人,日子久了,从她们偶尔的交流中,她发现一个信息,她们不是中国人。 也对……东三省沦落到日本人手中,钱明绍又有能力把明珠关进监狱,又怎么会是外出经商的普通人。 她越来越胆战心惊,不敢再忤逆他的话,甚至隐隐示好,钱明绍只当她终于想明白了,却并未轻易放出明珠,只看她的态度做法。 生烟自从入住别馆后,不再记得日历日期,只记得那天窗外的一簇白蔷薇花蕊绽开,气味浓郁芬芳,她久久望着,失了生气,觉得自己的人生甚至不如窗外花朵肆意开放,胸口久久抑郁,竟然一阵反胃恶心,心底隐隐传来了不详的预感。 钱明绍得知她确诊怀孕的消息,喜从天降,生烟却终日心事重重,不知道该不该诞下这个孩子。 有了孩子,她就彻底离不开钱明绍,再也无法逃脱了。 但同时,她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向他恳求放明珠出来,希望明珠陪在自己身边,照顾自己的起居饮食。 他却没有答应。 生烟的心境大概是从那时开始转变的,她决定不再将所有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全凭自己的能力,去解决这一切。 做出决定的那天,她直到凌晨也没能睡着,无数对立的思想侵扰着她,寂静漆黑中,她狠心舍弃掉一些东西,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逐渐腐烂,她里外同样污浊,不配再立在这个世上。 她换掉了自己所有素净的衣服,慢慢学会了勾引男人的技巧,将它们全部用在钱明绍身上,一一试验,并得到了想要的反馈。 这虽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但他有句话说得很对,未来时间还长,一切难测。 他喜欢什么模样,生烟从此就变成什么模样。 她藏于锋芒,敛于心计,借别馆早对她心生不满的佣人之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又窝在钱明绍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扮演成一个无辜柔弱的受害者的形象,她得心应手。 在这些日子里,钱明绍将她当宝,更珍重她肚子里的孩子,突如其来的意外令他怒不可遏,轻抚了她,发落了替罪羔羊,再从此对她愧疚于心。 她再提出那个要求,钱明绍再无异议,放明珠去到她身边贴身照顾,一切顺理成章。 明珠来到她面前,却是不哭不闹,大半年的牢狱之灾令她的心性发生了巨大改变,再也不需要生烟哄着,她冷沉沉地开口:“姐姐,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生烟容颜憔悴苍白,却心疼地拥抱住她,终于感知到了这些天唯一的情绪波动,她眨眼落泪,承诺道:“好,我和你一起。” 她将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全然没有忘却,只等着他疏于防范,再一刀捅进心脏,彻底失势的时候。 她修养的那半年,因为有前车之鉴,别馆佣人只顾低头做事,不再妄议,明珠一直陪在她身边,偶尔也能出门逛逛了,钱明绍不知在忙些什么,半个月过来一趟,对她的态度柔软细心,仿佛真的进入角色,忘记了一开始胁迫她的事情。 生烟托明珠偷偷买了药,每次他走后都喝下,避免重蹈覆辙。 有时候,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会觉得恍如隔世,她习惯了浓妆艳抹,拜金虚荣,只有这样,钱明绍才能对她放心,觉得她真心从了自己,再无二心。 生烟得知他有一个远在日本的原配,更知道他对原配心生厌弃,却碍于家族联姻,无法休她。 这对她而言是一个好消息。 她依旧风情万种,只与他寻欢作乐,而从不过问太多事情,全然信任依赖他,在一次缠绵过后,钱明绍抚着她娇艳的脸,叹息:“若是早遇见你几年,也不至于处处被外家掣肘。” 生烟对人性不抱幻想,心中分明,若是重活一世,他怕是要再迫她一次,然后再因为家族层面娶了联姻对象,做表面关系。 她不戳穿,只嫣然而笑:“那您就多陪我几日,权当补偿了。” 她不需要爱情,却要他的宠爱,以作为今后的筹码。 明珠在生烟身边越久,欲除他后快,但毕竟只是弱质女流,既无强硬手段,也无合适机会,她听闻最近钱明绍为生意头疼,毛遂自荐到他死对头那边卧底,成功窃取了情报回来,又借着这个由头,受人教导,成为了上流社会的知名交际花,言笑晏晏,混迹高官显贵之间,继续为他探取情报秘密。 生烟不曾想到从前骄纵任性的妹妹会为她做到这一步,在钱明绍跟前含泪道:“我生平只有这一个妹妹,若是出了什么事,跟地下的家人难辞其咎,我想跟她一起去,彼此有个照应。” 美人颦眉落泪,哭得梨花带雨,钱明绍虽赏心悦目,却心里不舒服:“在你心里,总是你妹妹更胜一筹。” 生烟答:“正因为是家人,所以做姐姐的有义务保护好她,将来送她出嫁,那我心中,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 她泪盈于睫,微微抬首,耳坠银光从发间一晃而过,正是前不久他送的那颗,钱明绍心软了软,应下:“好,只是你记着一件事,你生死都是爷的人,老许会去照看你们。” 这代表,她们距离自由又近了一步。 他隐下了自己与生烟的关系,派人暗中捧了双生花,她们就这样出现在世人眼中,借着依附男人的由头,为钱明绍搜罗消息,他再高价转手卖给求消息的人,这样一个接一个,有的落寞离开,有的化作枯骨,更有甚者,和她们一样,将之视作游戏一场,不过逢场作戏。 生烟看遍了太多男人,对情爱早已无奢,却期盼着明珠能够遇到良人,明珠却态度果决:“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笑着摇头:“傻姑娘,这辈子,人总是要分开的。” “我没有喜欢的人。” “喜欢这件事,哪能这么巧,总要慢慢提着灯笼找,才能遇见那个对的人,但是……不要着急决定,慢慢找。” 她担心明珠受了太多刺激,和她一样,再也不相信爱情的存在。 这不是她想要的。 明珠与八爷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神采飞扬的模样,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她欣慰又害怕,既觉得这是一个适合的人选,又怕她不懂感情,白白错付。 却是她想多了,这两人之间只是一点萌芽的开始,限于时间,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真不知是幸与不幸。 她不知道这段黑暗还会持续多久,不过只要等到夜尽天明的时候,风霜迟早会停下,日光出来,那些阴暗鬼魅再无躲藏的机会。 就如同今日在拍卖会上看见的场景,就算他们平日懦弱惯了,在被外人算计威胁,还会勇敢站出来,她信张启山的话,她的国家会繁荣强盛,再也不会有一寸国土被侵占。 也希望再也不会有女孩在自己的国土被外人凌/辱,却无人发声援助。 有她一个,就够了。 她要活下去,等着亲眼看到那一天。 窗外呼啸的寒风终于停了,在这场茫茫风雪中,失散的人太多,有的终生不得相见,有的却只是暂时分别,命运迟早还有相连的时刻。 不去计较过去的篇章,共同见证将来的荣光。 也许等到驱除鞑虏,恢复中原的那一天。 他们就会再次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姐姐实惨 后期复仇虐渣一定很苏爽 大概后面就能看到绍爷的凄惨下场 第17章 钱明绍预计在北平停留几日,生烟继续住在新月饭店,自明珠走后,她再也不必去挑选新的男人,每日只是插花听曲,顿时空闲下来。 拍卖会结束,明珠的牌友走了大半,只剩下隔壁的太太,因为丈夫也在北平做生意的缘故,与生烟聊到了一起,常约她出门逛街听戏,又捧她眼光好,拉着她为自己挑选新的布料首饰。 从前生烟在各种舞会的时候,没有任何太太夫人主动接近,她们都想方设法地看紧自家男人,怕被双生花勾了去,只有这位太太和她攀谈,言语之间温和有礼,私下毫无傲慢偏见,也难怪明珠喜欢和她呆在一处。 明珠见她气质清雅含蓄,便拿起一块素净的湖蓝色布料,在她身前比试了一下,欣赏道:“顾太太很适合这个颜色,我记得之前拍卖会上,您似乎也穿了一件差不多颜色的旗袍,配上一串珍珠项链或者一对珍珠耳环,真让人挪不开眼。” 顾太太掩唇而笑,秀美婉约:“那件衣裳就是明珠推荐给我的,她说知道北平有一家极好的裁缝店,叫我去那里定制旗袍呢,结果真被她说准了,那天我先生也说衣裳好看。” 双生花大多心有灵犀,生烟并不意外,她又从旁边挑了一件鲜艳的布料,问:“这块色泽明艳,又大方得体,我觉得很适合小泠儿,等她将来长大了,一定喜欢。” 顾太太摸了摸那块布料,想起女儿娇憨可爱的模样,笑着点头:“是啊,小泠儿一定会喜欢这个颜色,只是现在买太早了,将来怕是过时了,她会嫌弃,女孩的心思嘛,总是喜新厌旧。” 她虽这么说,却让店家把这两块布料都装了起来,又另外选了一件适合男士的布料,生烟同她关系好,打趣道:“顾先生和小泠儿要收到惊喜了。” 顾太太也挪揄她:“我之前同明珠一起聊天,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你们遇到合适的人,打算安心归隐了?话说这几日我都没有看见明珠,她不来赢钱了,倒有些不习惯。” “确实如此,她跟着那个人走了,我也见过,是个可以放心托付的人。” “唉,还没等我把钱赢回来就走了,真是可惜。”顾太太惆怅了一阵,转头问她,“那你呢?将来有什么打算?我可作为朋友劝你一句,这个年头的好男人越来越少,再不拣就没了,我先生那里有个远方侄子,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他是在国外留学的,后来回到长沙当军官了,长得那叫一个英武不凡,叫什么……顾清明,对,这个小伙子非常靠得住!” 生烟听到“长沙”二字,眼眸闪动了一下,她笑笑:“我已经找到了,等过几日我也要和他一起走了。” 顾太太认真打量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却看不出对未来的憧憬幸福,她免不了忧心:“若是不合适,没必要将就,不管有没有钱,一定要人品好,否则将来指不定怎么作践你呢。到时候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生烟知道她在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笑道:“放心吧,这是我思考了很长时间的结果,他一定是最适合我的那个人。” 顾太太这才放心,等装好了布料,拉着她来到商场,在首饰柜台前左挑右选,直犯难:“生烟你帮我看看,这个玉镯子和那个金项链,我打算下次去晚会的时候戴,就衬我今天刚买的衣服颜色,你觉得哪个好?” 生烟却看中了一对珍珠耳坠,上面的珍珠大小均等,细腻光泽,她请店员拿了出来,在顾太太耳边试了一下,眼前一亮,称赞:“我觉得这个更好,保管你成为晚会的主角。” “我才不要白白抢了人家的风头呢,这对耳坠好是好,但是……”顾太太迟疑,还是拿起了那枚玉镯,“帮我把这件包起来吧,我要了。” 离开的时候,生烟见她眼神还落在珍珠耳坠上打转,猜测事有隐情,柔声细语地问:“您若是还喜欢珍珠耳坠,不如就买了。” 顾太太点头叹气:“我是觉得不错,只可惜我家先生不喜欢,我怕他见了又要触碰伤心事,眼不见为净,便不买了。” 生烟知道顾先生军人出身,年轻时当过司令,原本只是在一个偏僻的县城当着土皇帝,不知发生了什么,后来竟弃武从商,多年经营下来,有了丰厚家本,他人缘好,也对妻子专一,每回见他都是好好先生的模样,完全难以想象传闻中他曾经的狂妄傲慢。 生烟没有深究,将话题转移到她舒心的事情上:“您选的这块玉镯成色很好,不过要我说,还是拍卖会上您拍下的那块玉器更好。” 顾太太眉头松动开,笑眯眯道:“是吧,我也觉得我的眼光好,但我先生拿回来琢磨了半天,说还不如我首饰盒里的东西呢,他们男人就是不懂,不过我看你们也拍了不少东西,没想到那尊佛像竟是被你们拍下了。” “您觉得我们姐妹不像信佛之人?”生烟问。 “就明珠那个上了牌桌就下不来的样子,哪里信佛敬佛。”顾太太摇头,“但是你却有可能。” “您错了。” 生烟挑眉轻笑,盖不住一派风姿绰约:“佛不庇我,我不信天道公平,只信事在人为。” 顾太太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却不反驳:“这样也挺好的,比起虚幻的寄托,更加清醒自持,我怎么忽然把你和他想到了一块了……” 她解释:“刚刚听你说那句话的姿态语气,我就想起了彭三鞭,人家虽然是新月饭店的女婿,却难得看得清形势,有骨气,比场上敢怒不敢言的那些人好多了。” 生烟见她还称张启山为彭三鞭,想必他们在尹新月的掩护下拿到了药,安全离开了北平,便顺着她的话说:“是啊,尹老板真是好眼光,将来新月饭店不愁了。” 张启山的身份倒配得上这个女婿头衔,只是不知道将来某一日身份拆穿后,尹新月会如何办。 顾太太那日后面没见到生烟,怕她不知情,生动描述道:“那天他们的比试真够刺激的呀,不过假的就是假的,那个落败后气急败坏的样子太吓人了,还好彭三爷气度非凡,只是让人把他赶出去了,当时尹小姐看彭三爷的眼神,都快淌出蜜来了,当时我就晓得,这连点三盏天灯的事情传出去,定成一则美谈。” 生烟只当听故事,抛开个人因素,她确实欣赏张启山不顾身家资本,连点天灯的行为,也难怪他年纪轻轻,便成为了长沙布防官,张大佛爷名副其实。 她们边走边说,逛的累了,便找了街边的一家咖啡馆坐下,顾太太要了两份咖啡,生烟不太喜欢咖啡的味道,慢条斯理地品着,将目光投到窗外。 路边蹲着一个人,混身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蒙着灰尘脏污,分不清性别,只是一双大眼睛清澈灵敏,从前该有个幸福的身世。 她继续喝剩下的咖啡,偶尔搭顾太太一句,更多的时间继续看他,小乞丐既不去乞讨,也不偷窃,悠悠闲闲坐在原地晒太阳,露出满足惬意的表情。 生烟在他胸前扫了一圈,心里有了把握,却无动于衷,过了一阵,咖啡馆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声响,有人推门而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便被佣人带着,来到她们桌前,女孩直直扑进了顾太太怀里。 顾太太把她抱在怀里,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眼中慈爱:“快坐下,你今天和荣怜看了什么电影呀?” 女孩生得明眸皓齿,身后扎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发量浓密,并是个热情开朗的小美人,她先对生烟礼貌地问了好,再妙语连珠地回应了母亲的问题,顾太太见她交了新朋友,笑道:“真的吗?荣怜明天还要请你去她家里做客吗?我的小泠儿真棒。” 女孩脸上刚添自豪,后不知原因地挫败下来,她小声对顾太太说:“母亲,下次能不能和父亲说一声,别在大庭广众下叫我的小名,好难听呀。” 顾太太不明所以:“月芽这个小名挺好听的呀,只不过我喜欢喊你小泠儿,你父亲喜欢叫月芽,这有什么关系呀?” 女孩嘟嘴,向生烟求助:“生烟姐姐,你来主持主持公道,比起顾泠这个名字,月芽这个小名是不是很难听。” 顾太太无奈又好笑,生烟想了想,笑着说:“其实小名越简单越好,家人叫得顺,你明珠姐姐从前小名更加难听,哪有女孩叫雷生呀,她一听有人这么叫她就哭,后来长大了,我还常拿这事笑话她。” 女孩震惊地睁大双眼:“那后来改了吗?” “后来呀,倒是她自己不肯改了。” 生烟隐瞒的是,后来父母因为意外去世,亲戚凉薄淡情,哪里还有人再叫她们的小名,也因为这是父母唯一的纪念,明珠便保留了下来。 女孩默了一会,对比了这两个小名的难听程度,对顾太太说:“我忽然发现,月芽也挺好听的。” 起码像个女孩的名字。 女孩又问:“生烟姐姐,将来如果你有了孩子,打算起什么小名呀?” 她想,如生烟这般妍丽的人,应该看不上那些难听的名字。 生烟愣了愣,她的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时候,那时的记忆蒙了一层灰,有人动作轻柔地拥着她,那时她与他之间还没有生出嫌隙,一起考虑到将来嫁娶的事,他说:“总算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二爷不再下墓的原因,家有妻子,傻子才舍得离开。” 他已想好了往后余年的打算,满心欢喜:“等有了继承家业的人,我们就别管外面的事了,一起回乡下去,盖一座房子,请三四个佣人,白天出去收租遛狗,晚上……” 生烟笑睨着他:“晚上如何?” 他咳了一声,正色:“晚上当然是赏月喝茶,我再给你做好吃的宵夜。” 这样的生活,光是想想,就觉得幸福美好,同样也飘渺虚无,她没有忘记长沙的现状,对未来充满疑虑。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好,我相信你。” 不管距离这个未来还有多远,她喜欢这个男人,想将一生托付在他身上,无怨无悔。 他提前筹备了好多事情,甚至请八爷去占卜了自己为将来孩子取的名字,八爷不厌其烦,躲他如躲瘟神,她常听他念叨一句话,却记不清了。 回溯漫长的时光记忆,她的眼眸黯淡下来,笑意褪去。 她不知道。 他从来都没有告诉她,将来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而现在,他们再没了将来,更没了筹备的必要,这个问题,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生烟迟迟没有回复,顾太太嗔了女孩一眼,将她重新抱到怀里,问起她最近的喜怒哀乐,女孩笑声如铃,将她重新唤回现在的时空。 对面是一副母女情深的画面,她低首,银勺不断搅着咖啡,怕她们发现自己微红的眼角。 过去不可追忆。 同她一样沉默的是佣人,看着顾太太与女孩,欲言又止,却又忍了下来,顾太太发现了异常,对女儿说:“小泠儿帮母亲去点一份甜品好不好?如果你也有想吃的,也可以一起点上,只是不能吃多,一天只能一份甜食。” 女孩乖巧地去了,顾太太眼神示意,佣人咬咬唇,为难地开口:“太太……我觉得以后还是不要让小姐去电影院了……” 顾太太大惑不解:“为什么?是有人欺负小泠儿了吗?” “不是不是……只是那里不安全……” 她吞吞吐吐地说着,眼神泛出恐惧,顾太太担心女儿,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也在家里呆了许多年,如果有人对小泠儿不利,要赶紧告诉我!” 佣人颤抖出声:“是……是鬼!” 顾太太原本的紧张担忧立刻化为乌有,她放松地笑了一声,根本没有相信,对生烟道:“让你看笑话了,刚刚我们还谈论神佛的存在呢,现在鬼又冒出来了,这青天白日,哪来的鬼?” 生烟却发现佣人垂下的手指不住颤抖,不似是假,她淡淡道:“在这个世上,也许真的有鬼神存在。” 只是,她信与不信。 顾太太没仔细听她的话,因为自从自己说完,感觉天色立刻阴沉下来,后背窜起一丝莫名凉意,像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她的脸色不禁煞白。 女孩点单回来,见气氛诡异,好奇地看向母亲,又看了看佣人,天真道:“你们是不是在谈论电影院的白影呀,荣怜非说我看错了,可我告诉她,我还听到了哭声,但她非不信。” 此话一出,顾太太倒吸了一口冷气,再也挪动不了身子。 生烟看向窗外,乌云低压下来,笼盖住原本的日光,原本蹲在墙边的小乞丐,忽然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小伙伴们猜出来新角色是谁了吗 这部剧我真的好喜欢啊啊啊啊 还联合夹杂了好几部剧加在一起 双生花X顾清明/胡小满其实我觉得也可以 毕竟当时都在长沙可以发展发展 如果大家都比较感兴趣的话后期可以加入番外!!! 只要脑洞足够大 没有剧情想不到23333 第18章 生烟没有想到,下一次见到顾太太的地点竟是在医院。 这几天顾家出了大事,不仅顾泠去了交好的朋友家,再杳无音讯,顾太太也染上恶疾,半夜腹痛被送去了医院,可怜顾先生两头跑,找了荣怜家对峙,后者却言之凿凿,顾泠根本没有来过,顾先生不信,又在警局报了案,警局的人查了几天,根本毫无线索。 生烟听顾家的佣人喃喃自语,说是一定是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引来了鬼的报复。 这是顾泠神秘失踪的第三天,生烟踏进医院探望顾太太,她躺在病床上,姣好容颜上一片灰暗,不知是因为自己的病还是女儿,情绪萎靡不振。 生烟关切:“医生怎么说?” 顾太太撑着身子坐起来,生烟在她后面放了一个垫子,她靠在上面,恹恹道:“医生也没给出个具体结果,模凌两可,我估摸着他们只是想拖。” 生烟仔细回忆那天她们经过的路线:“有没有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导致的食物中毒?” “要说吃了什么,只能是咖啡店的食物,但是我们点的是一样的,随手拿了,晚上我胃口不好,也没怎么吃饭,就早早睡下了。”顾太太摇头,“应该不是食物的问题。” 生烟陷入沉思,顾太太向她那里挪动了一下,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仿佛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眼底浮出强烈的希翼与不安,颤抖着问:“小泠儿……小泠儿找到了吗?” 生烟不忍打碎她的期望,哄她:“快了,顾先生已经在托人找了,很快就能找到了。” 顾太太手上骤然失了气力,泪簌簌落下,绝望道:“还是没有找到……究竟是什么人想要伤害她,就算是生是死,好歹给我一个准信……就算是绑匪劫财,也应该提要求啊……” “您别着急,可能是小姑娘瞒着家人认识了新的朋友,自己一个人偷偷去见她了。”生烟宽慰她,“更可况大家都在帮忙找人,她不会突然消失的,您先回想回想,这些年,有没有人记恨您或者顾先生,如果排除了仇家,事情就好办了。” 顾太太哽咽:“我不知道什么人会记恨我,但是听说我先生从前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后来背叛了他,不知是不是他,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根本没有理由绑架小泠儿。” “那位朋友叫什么?” “我只知道他姓张,从前的事,我先生没有和我多说,我只管他和我在一起后的日子,除了这个人,我思前想后,我先生也没有其他仇敌了。” 生烟有意提点:“那比如生意上的伙伴呢,会不会心生嫉恨报复?” 顾太太流泪,抽噎道:“没有的,我先生性格那样好,他不会和别人起争执,做生意的时候也是好声好气让着别人,我真的想不出来谁会怀恨于心。” 生烟没告诉她佣人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温言劝说令她平静:“那就是了,没有心怀不轨的人去害小泠儿,那她一定是在哪里玩得乐不思蜀,忘记了时间,等她回来,可要好好训她。” “若是她能够回来,我一定不舍得训她,只要她平平安安的。”顾太太拿手帕擦了擦眼角,鼻头红红,道,“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来看我,我知道外面的人都在怎么传。” 生烟听她继续说:“他们一定是觉得我们顾家这些年突然暴富,是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现在老天要降祸在我们头上了,但是我敢说,这些钱都是光明正大挣来的,绝对没有不可手段的行为。” “外面难听的话多了,当初不也是这样说我们姐妹的,甚至于现在都有人说,我是为了攀上顾家才选择与您交好,甚至连狐狸精转世的话都有,若要我说,他们可以再写一本聊斋了。”生烟不以为然地勾唇笑了笑。 顾太太转而忧虑地看着她:“我当然知道真假,只是你没被影响吧?毕竟三人成虎,若是长久下去,会影响你的清誉。” 清誉什么,自她跟了钱明绍之后,就不复存在了。 生烟瞒着这些事情没告诉她,软语道:“只要您养好身子,很快就能回去了,如果小泠儿提前回来了,看见您在医院,她又要担心您的事。” 顾太太虚弱地笑了:“你说的对,我要快点从这里出去,出去了,才能更放心地找她。”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生烟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思,又绕到那天的咖啡馆门前,找了找那个特殊的小乞丐,这些事情本不该由她来管,她应该置身事外,身子却不受控制,等站在那里的时候,她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偷窥着自己,明明站在日光下,脖颈边像被人吹了一口冷气,泛起毛骨悚然的感觉。 生烟一直不信鬼神,即使从前在长沙听过那些玄而又玄的传闻,却始终不相信那些超脱人力的存在。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灵注视,为什么从不照拂她们姐妹,任由零落辗转,落到今日的地步?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灵保佑,为什么从不庇护她们的家国,任由四分五裂,被异邦侵蚀瓜分? 为什么它们选择现在跳出来,对从不做恶的一家人施以惩罚,天道茫茫,哪里还有公平所言? 她伫立良久,在街头久久凝视,身侧不断有人经过,在帽檐底下,她似乎见到了一张年轻熟悉的面容,心底无声震撼,再回头的时候,他却消失在茫茫人群中,如烟如雾一般,似乎从未出现。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北平? 那是不是代表,张启山他们还留在这里,没有离开? 她找寻的时候,有人走到她身后,恭敬出声:“小姐,我们于先生请您过去。” 于先生? 生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路边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她犹豫了一瞬,头脑里闪过无数可能发生的事情,权衡利弊,最终走了过去。 车窗打开,于先生今日换了一身黑色长衫,相较之前的会面少了一丝文雅的风气,多了一丝肃杀的冷沉,唯一不变的是白净俊俏的面容,她简单道:“上车。” 生烟上车后,知她性冷寡言,主动开口寒暄:“多日不见,于先生风采依旧,当日之恩不敢忘,若您有什么吩咐,生烟只要能办到,一定报答。”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于先生却挑着丹凤眼看她,不辨喜怒,生烟一凛,不知哪里错了,表面却发温柔谦恭。 于先生见她敛了下去,慢悠悠说:“我不喜欢别人评价我的外貌,也不需要你来做什么事,只是碰巧有事要问你,我问,你答,不要说多余的话。” 生烟这才知晓不该拿着对钱明绍的姿态对她,抿唇点了点头。 “去医院看过顾太太了?” 生烟没说话,怕再惹了她逆鳞,只点头。 “那天在咖啡馆的时候,有发现异常吗?” 生烟专注想了想,再摇摇头。 “顾家今天早上死了一个佣人,就是那天陪在顾泠身边的那个,她有没有说过特别的话?” 这一回她迟疑了,有些零碎的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于先生并不迫切地想知道真相,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眸幽沉,上面覆着一层冷雾,瞧不清情绪。 生烟攥了攥手,与她对视:“她说有鬼,劝顾太太不要让顾泠再去影院了,之后顾泠也说在影院看见了白影与哭声,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她的死,太像意外了。”于先生抚平袖上的皱褶,淡淡道,“那家影院,是我的。” 生烟不说话了,她产生了一个荒唐可笑的念头,摇头将它们甩了出去,于先生又语气平平问:“你见过那个叫荣怜的孩子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生烟对荣怜并不熟悉,只在之前在新月饭店的时候,早餐时段见过一面,平心而论,是个娇气又做作的姑娘,与顾泠完全性格迥异。 于先生听完了她的描述,略略点头评价:“比起你们的行为,不算作了。” 生烟不知她指的是何事,疑问地动了动唇,于先生为防止她插话,摘下帽子扣在了她头上,生烟莫名,又不敢摘下,睁着大眼睛看她,满是疑惑。 于先生侧过脸,说:“荣怜被几天被警局的人盘问多了,现在她家人介入,不容易见,你假借顾太太的要求,带我去见她。” 生烟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她的钥匙,这个认知令她舒了一口气,应下:“只是我不确定,荣家的人会不会让我见她。” “无妨,先礼后兵。”于先生说完这句话,便吩咐司机调转车头,向着荣家的方向行驶过去,生烟则明白了她的意图,更觉得自己的角色可有可无,只是走个过场。 她将帽子往下按了按,看向自己那侧的车窗,窗外景色飞速后退,她从倒映的窗上看见了于先生白玉一般的侧脸,正托腮发呆的时候,听见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派去的人回报,你妹妹在中途停留了一阵,今日上午已经抵达上海了。” 生烟想问多一点细节,想知道明珠在火车上有没有吃饱穿暖,带去的钱够不够花,却生生按耐下来,笑道:“好。” 于先生眼梢垂下,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她很安全,不用担心。” 生烟抿住唇,害怕泄漏出自己的真实情感,重重点头。 剩余的时间,她们在各自的思绪中度过,直到车停在一座小洋楼下面,生烟才如梦惊醒,不确定地看向于先生。 她从未去过荣怜的家,也不知道她这时在不在家,于先生的作风潇洒,她却没有同样的资本,在离开北平前,还是不希望触怒任何一方势力。 她只觉得头顶的帽子沉重,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见于先生没管她自己下了车,便摘下捧在自己怀里,权当一个跟随的人,天大的事烧不到自己身上,于先生见她捧着帽子跟上自己,神色淡淡,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阵,才有佣人开门,脸上显着不耐,看也不看她们,随口道:“今日先生太太不见客,请回吧。” 她正要关门,于先生抬手抵住,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间,硬气又从容,这一瞬的场景映在生烟眼中,她怔住,好似回顾从前,有一个人,也曾经这么做过。 佣人被气势所惊,张皇:“你……你要做什么?” 于先生轻易推开了门,越过佣人身边,淡然留下一句话:“麻烦转告荣先生,我在书房等他。” 生烟装作没事人一样跟上去,佣人惊疑不定地瞪着她,几乎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人,迅速去转告了这家主人。 于先生一路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房门前,她走得不紧不慢,好似在自己家闲逛,佣人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她们的身份,生烟听着,觉得自己的身份千变万化,却没一个定准的。 进了书房后,房门隔开了嘀咕的交谈,于先生正对着书柜上的几层藏书负手而立,生烟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大多都是中医的书籍,摆放得一丝不苟,同时书桌干净整洁,她伸手扫了扫,甚至没有灰尘,桌上只有一个笔筒和一张相框,照片里似乎是一张四口的合影。 一对夫妻,一个英俊的少年,以及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幼女。 生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她在北平的这些年,也算手握各方消息来源,却不知道荣家还有一个长子。 于先生背对着她,突然开口:“荣家七年前做生意的时候招惹了仇家,绑匪闯入家里劫走了幼女,长子追了出去,后来有人在废旧仓库找到了被绑的荣怜,长子和那几个绑匪再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好像能猜到生烟的所思所想,生烟意外,却觉得这个故事颇为耳熟:“您是指,顾家重蹈了荣家的覆辙?” “重蹈覆辙,又或者是假借这个由头,意图不轨。”于先生听见外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沉稳有力,该是这位一家之主,她平静道,“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于先生其实是一个关键角色 在后期会发挥很重要的作用 算是姐姐的一个助攻吧 前期设定的时候 想象是一位英姿飒爽却又故作漠然老成的形象 因为一直很喜欢陈瑶的小丁猫这个角色 所以设想的时候就尽量有一丝猫爷的影子 至于顾先生那位小时候的玩伴 后来背叛他的张姓朋友 相信大家应该猜出来是谁了吧~ 第19章 自荣先生见到她们第一眼露出的真实表情,生烟便知道,这趟不虚此行,她从细小的表情破绽中确定了于先生对这些富商的影响,不仅尊敬,而且畏惧,由此可见她的势力之大,在整个北平……又或者是更广大的地区,应该没有人不知道于先生三个字。 那么这份势力,她有没有可能从中分一杯羹,借助东风,为之后的一切做好准备?光凭她一人势单力薄,如果身后有了这层力量,那么…… 生烟若有所思,偶然抬头见于先生一瞬不瞬地看向自己,目光锐利,好似能够看穿人心,她陡然一惊,屏住呼吸,怕自己的这番心思被她察觉,从而不利。 于先生看了她一阵,嗓音有些冷,与之前的态度相差甚大:“这位姑娘是顾太太的好友,受她之托想要问令媛一些事情细节,烦请您通融。” 生烟为弥补刚才的过失,忙顺着她的话说:“今日贸然登门有所打扰,实在是顾太太爱女心切,请您见谅。” 荣先生干笑了两声,虽是不太情愿,却没有拒绝的权利,将管家叫进来,令他为生烟引路,去见荣怜。 生烟询问般看向于先生,她却不再看她,兀自生着什么闷气,吩咐:“我与荣先生有事要谈,你问清细节后,我自去找你。” 生烟随着管家走出书房,不知她阴晴不定究竟为何,更不知道她想要问荣怜什么问题,只能凭空猜测了。 “小姐最近好奇怪啊,我总看见她对着空气说话。” “我也觉得……昨天有一个法师找上门,说这座宅子里有妖气,却被小姐硬生生赶出去了呢,还让人揍了呢,但他信誓旦旦,说得有鼻子有眼。” “你说顾家的小姐失踪了,佣人莫名其妙死了,会不会和这位有点关系?” “这可不能瞎说!嘘,有人过来了,别再说了。” 聚集在一起的佣人见有人经过,忙三三两两地散开,但话却传入耳中,管家匆忙解释:“那些胡言乱语请您别放在心上,顾小姐失踪和我们小姐绝对毫无关系,都是这群下人闲来无事,随意编排的。” 生烟笑笑:“我当然不会当真,但刚刚所说的法师是真的……” 不待她说完,管家便极力否决,言语并不掩饰厌弃道:“不过是个四处行骗的江湖骗子,我们没有把他送到警局就算小姐心善,撵走的时候他还故意撞上老爷的车,意图敲诈,真是可恨!” 荣怜的闺房在二楼中间,管家将生烟带到了门前,敲了敲门,道:“小姐,有客人来了。” “请进来吧。” 打开房门后,她被迎面而来刺眼的光照了一下,侧首躲了躲,待平复下来,才发现这间屋子的光照真是极好,明晃晃的日光从窗外直直洒进来,满室暖色,房内风格布置得甜美可爱,全是女孩喜欢的物件,该下了一番心思,可见荣怜是被全家娇宠的存在。 生烟从小没有这种被人珍重的感觉,心中生出复杂的情绪,有羡有悲,五味陈杂。 荣怜来到她面前,身高才到她的腰身,女孩生得粉雕玉琢,秀气又灵动,她仰着头好奇问:“你是为了月芽的事,也想问我?” 生烟隐下那番复杂心思,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温柔注视着她,含了一丝笑:“还有谁问过你呀?” “那可太多了,我父亲、我母亲、家里的佣人姐姐、不同的警官,包括记者,他们都想问我。”荣怜学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可是他们问了这么多,照样没有结果。” “为什么呢?” 她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关紧的房门,忽然凑近生烟,神秘兮兮地说:“因为月芽根本就没有来过我家呀,所以不管他们怎么问,都没用的。” 她用孩童娇憨的语气叙述出来,生烟在她眼底却没发现任何属于这份年纪的纯真无瑕,她很平静,像一滩静水,又像是风暴前的海面,扔下疑惑,只是沉底,惊不起水花。 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这个奇怪的念头跃入生烟的认知,她的皮肤立刻起了一层细小颗粒,又体会到那次被人窥视,通体冰冷的诡异感觉,荣怜对着她笑,却只是表面的那层皮在动,生烟蹙眉,忽略心底的不舒服,握住了她的手。 荣怜的手很小,细腻柔滑,指甲圆润饱满,并且属于活人的温度。 她不禁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阵子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荣怜的目光落下,似笑非笑:“姐姐,你好紧张啊,为什么你不问我呢?” 生烟松开她的手,恢复到原先柔和的状态:“因为即使我不问你,你也想自己说出来,顾泠既然没有来这里,那么与你无关,我愿意当一个倾听者,而不是质问的人。” 荣怜转身,腰间佩着的什么熠熠生辉,但还没有看清楚,她便坐在了床上,拿起靠枕抱在怀里,对着旁边的位置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生烟坐到她旁边,荣怜思考了一下,开口:“那天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我家派车来接,月芽和她家的佣人就一起上了车,但经过咖啡馆的时候,她看见了顾阿姨,就先下车了,并且和我约好明天上午来我家里做客,但是第二天她没有来,我觉得她忘记了。” “我打电话到新月饭店,转到顾叔叔他们的房间,但是一直没有人接听,后来才知道是顾阿姨半夜去了医院,顾叔叔也在守着她,我以为月芽和他们在一起,就没有多想了。” 但是按照顾太太的说法,那个时候顾泠和佣人一起留在了饭店,忧心忡忡地等待消息。 等到早上,她接到了来自顾先生的电话,让她安心留下,不要乱走。 然后,佣人去医院送东西的这段时间,顾泠就失踪了。 生烟不理解,脑中顺过所有发生的事件,找不出任何漏洞线索,新月饭店的保全严密,没有人能从这里绑架,只可能是顾泠没有听顾先生的话,私自出去了。 但……顾泠虽是个性情活泼的孩子,却不会不知轻重,肆意妄为。 性情…… 她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终于明白了自己从进门就觉得异样的点。 荣怜性格娇气做作,会因为早餐不是自己爱吃的食物而生气不悦,令得父母为难,现在的她…… 太善解人意了。 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荣怜脚不着地,翘起来在空中小幅度地一晃一晃,自己玩得欢乐,生烟顿了顿,尝试问道:“那天我也在咖啡馆,顾泠和佣人都说在电影院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你也看见了吗?” “奇怪的东西?”荣怜费解思索,后恍然大悟,“她们非说有白影和哭声,可我什么也没看见听见,一定是电影效果,她们当了真。” “你们经常去看电影吗?” “还行吧,如果下午有空的话就去,她也会拉着我去吃西餐,不过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都是同一家影院吗?” 荣怜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因为这家我常去比较熟,又距离很近,不到五分钟车程就能到家了。” “那顾泠之前有没有说过白影哭声这种话?” “从来没有,她胆子一直很大,连我扮鬼吓她都不怕。”荣怜大概想到了什么画面,扑哧笑出声。 生烟跟着她微笑,在这一片欢笑气氛里,她问:“你不担心顾泠吗?” 荣怜再一次露出那种浮于表面的笑容,双眸黑漆漆地望向她,犹如不见底的深渊:“不担心呀,这个世界上意外每天都有,我已经提醒过她了,但是她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尽了自己的能力,做到了好朋友的义务。” “……你说了什么话?” 她在接近真相,同时敏锐嗅出一股危险的气息,谨慎防范着,利用自己后天养成的优势,展颜轻笑,眼眸浸满温柔怜爱的情绪,如一阵轻风,又如细碎的絮语,她控住女孩的喜怒哀乐,蛊惑般开口。 荣怜的表情迷惑呆滞了一刻,眼珠愣愣地盯着墙纸上的图案,不自觉道:“有人在……” 她说不下去了,控制着自己使劲咬了下嘴唇,血腥味漫进嘴里,立刻清醒回来,反应过来刚刚发生的事情,不惊不怒,只是有一丝意外窜过,幽幽转过头看她,波澜不惊地评价道:“你不错。” 生烟若无其事地起身,对她礼貌有疏远道:“今日知道了这些消息,回去我一定转告顾太太,让她安心养病,静待消息。” 她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冷汗湿了衣衫,心中并没有把握能够安全离开,如果之前她的心里还有庆幸,觉得鬼怪之言只是空穴来风,那么现在已经根据传闻和现实,改变了看法。 那个法师说的没错,问题或许并不在于电影院或是顾泠,而是和这座宅院的人息息相关。 但她只在催眠术上学得皮毛,所学所用也只是为了自己,而非济世。 这并非是她能够解决的范围,何必再引火上身。 荣怜眯了眯眼睛,跳下了地,一步步走近她:“不用那么麻烦,让佣人去说就行了,姐姐,你想留下来陪我吗?顾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没有玩伴,真的很无聊。” 生烟后退一步,面不改色道:“这恐怕并非是我能决定的事情,失去子女的心情,荣小姐还不能体会到。” “更何况,我还有一位朋友正在与荣先生商榷事宜,她脾性冷淡易怒,若是我留在这里,她定不会同意。” 生烟笑了一笑,眉眼瑰丽,更显容光照人,荣怜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她,却不说话。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输赢全在一念之间,生烟的手指紧紧扣住那顶帽子,仿佛寄托了所有奇迹。 她曾经临近死亡,却又苟活下来,命运屡屡对她开了巨大玩笑,从不仁慈,即使失去了所有,她还是想活下来,就算低微如蝼蚁,就算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她也有活着的意义。 她对太多人撒了谎,告诉他们自己会活得潇洒恣意,她知道那是个一戳即破的谎言,即使绚烂,即使梦幻,却只是脆弱的泡沫,迟早有破灭的一天,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她的人,还有她爱的人,她只想让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只当她是个卑劣的人。 不论轻视,不论憎恶,只要了解这个谎言的表面,不要深究,就够了。 然后继续他们自己的人生。 这也是她希望的。 荣怜又走进了一步,与她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仿佛胜卷在握,女孩青涩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笑:“就算是朋友在这里,我想要你留下……谁也不能阻止。” 生烟的背紧紧贴住房门,冷汗从她额角缓缓滑落,几乎是欲张口呼救的同时,身后传来一阵叩门声。 “叩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 她们相互并没有妄动,眼神也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陷入僵持的气氛,虽然只是短短几秒,生烟却觉得格外漫长,她紧绷着神经,不知门后是敌是友,直到于先生的声音传进来:“时间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荣怜的表情立刻变了,重新回到原先的单纯状态,嘟嘴可惜道:“这么快就要离开了,我与姐姐还没有聊尽兴呢,下次,要不明天我约你再来一次吧?” 逃过一劫,紧张戒备的神经忽然放松,生烟半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强撑着不让她发现自己的怯懦,用寻常语气道:“等下次顾泠回来了,我再与她一同拜访荣小姐,今日先告辞了。” 她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手还微微颤着,开门的刹那,荣怜在她身后开口:“我等着。” 生烟一顿,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于先生站在拐角处等她,见她脸色苍白,姿态不同以往,微微拧眉,抬手搀住她,感受到她手背冰凉的温度,眼尾带了一丝厉色:“怎么了?” 在她面前,生烟深深吁出一口气,眼眶萦绕上一股水汽,声带哽咽:“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姐姐的世界观从此发生了改变 这原来只是一个盗墓故事 发展成了妖魔鬼怪的玄幻故事 说到这个时期的玄幻剧 这一卷的主题就要出来了 前面铺垫的也差不多啦 重要的角色很快就能上场 算是弥补一些剧中的遗憾 令那些无奈错过的人 终于也能重逢 第20章 上海。 明珠找到了卫家的地址。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她抵达上海以后,根本不需要刻意打听,只买了一份报纸,便看见首页明晃晃的报道,用了极大篇幅来称赞卫先生的慈善行为,一家孤儿院在他的资助下收纳了数名无家可归的孩童,卫先生亲笔题名慈心二字,从此作为孤儿院的名字,上海各界对他的这番行为风评甚好。 明珠先找了一家旅店,将行李寄存在那里,再将佛像放在自己的手包中,走了出去。 这一路上,于先生履行了承诺,派人将她安全护送到沪,虽然明珠从头至尾都没有见过他们的模样,却明白这一路多次辗转换站,少不了他们解决麻烦,小到热水餐品,大到旅店车辆,一应俱全。 也是因为如此,明珠才了解到于先生的生意不仅仅是在北平,而是遍布各地,她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她的势力。 明珠虽然怀疑过于先生让自己带佛像去沪的动机,却不知自己身上的价值,也许真如她所说,人手不方便调动,明珠始终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只看将东西送到卫家,欠下的恩情会不会结束。 她卷起报纸,拦下一辆黄包车,指明要去卫家,车夫自然知道路线,并以为她与卫家人相识,一路上殷勤不已,侧面打听着消息。 明珠没有理会他,侧目看着街上的景致,这里与北平大不相同,多了些外国风格的建筑,路人无论男女,都穿着时髦洋气,到处尽显繁华。 这里就是她即将生活的城市。 她对未来期盼又惶然,怕自己不能融入这种生活,怕这里的人对她抵触排外,更怕的,是在每一个梦里重新回忆起从前。 她收敛了从前交际花的妩媚气质,换下了所有轻佻香艳的衣服,只简单画了眉毛,涂了淡色口红,穿着素色大衣,咖色围巾裹住洁白脖颈,将自己打扮得干净纯粹,任谁一看,都不会猜到她过去的身份。 她彻底决定改变过去,便要从这些细微的小事上入手。 将来她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不论辛勤,与普通人一样拿着刻板工资,等到拥有一些存款的时候,便不用租房,可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从此去过那段属于自己的人生。 车夫停在一栋别馆外,明珠下了车,将钱付给他,转身打量起院内的三层洋楼,上海的冬天比北平暖,一路上冰雪已消,灌木新树发了芽,牢固威严的灰色围墙内,一株枝桠探出头,上面的杏花繁而娇美,在早春料峭的风中尽显美态。 一瓣落花悠悠坠入,在空中打着旋儿飘向大地,她心中一动,向前了几步,伸出双手作捧物状。 灼灼色彩在空中轻晃,落到她的手心,触感温柔,如同亲吻,明珠如同得到了珍贵的东西,轻轻将手合上,捧在心口,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一旦离开那个地方,她的心境就会回归正常,会欣赏美好的事物,能发现事情的另外一面,不再阴暗地将每个人想得别有用心。 那样活得是多么累,每天费尽心机地算计别人,同时也冷眼看着别人算计自己,人和人之间没有一丝信任,除了利益,只有原始的情/欲。 她前二十多年,活得太通透明白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不休的矛盾交际,她无法选择远离这一切,便决定去另外一个地方,隐藏自己的过往,重新展开交际圈,这次不用认识高官名流,只要和自己附近的人处好关系,从前的遭遇让她懂得一个道理。 远亲不如近邻。 那些血浓于水的亲情,在利益面前,甚至不如陌路的邻居。 父母意外去世后,他们的家人那么多,可是没有一个肯接纳她们姐妹,或拿出虚情假意的理由,或彻底六亲不认将她们赶走,那段流离失所的日子,金钱散去,是各种不认识的人,善心帮助她们回了老家,再由邻居分别照拂,吃了百家饭长大。 但是等她们长大后,姿色难掩,那群啃着至亲骨血的人发现了新的买卖,想将她们糊弄到土地主家做妾,再赚得一手介绍费,这一回,又是从小看她们到大的邻居死死护着,才绝了那群人歹毒的心思。 她们明明流着一样的血脉,又怎能滋生出卑鄙阴险的想法,加害至亲? 从此以后,明珠再不对亲人这个词抱有期望,她只是想,只要生烟永远不背叛她,她们永远相依为命,她会将所有柔软的一面留给生烟,不让她受到伤害。 但是事实上,她也辜负了自己的信任,用着绵里藏针的言语,冷清甩开她,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富贵前程。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信赖的呢? 明珠并不知道,她甚至觉得起码手心的花朵不会欺骗她,它是真心欢迎她的到来,并给予脉脉深情,从此脱离了兄弟姊妹,来到她的身边。 她珍而重之地将花瓣放在口袋里,犹如对待一位重要的朋友,随后走到围墙前,按响了镶在上面的按铃。 几乎片刻,就有人前来应铃,明珠从前见过许多佣人,或胆怯或仗势,眼前这位中年妇人面容慈蔼,气质沉静,虽作佣人打扮,但她第一眼看去,当真容易误会成某家修养极好的太太,妇人站在门内,对她缓缓一笑,温声道:“不知这位小姐来找谁?” 听她说话,悦耳舒服,明珠客气道:“我受人之托,前来送给卫夫人一件礼物。” 妇人面色含忧,略一思忖,又说:“我家老爷与夫人今日出门会客,不在家中,怕是不凑巧,但小姐暂代家事,若您不介意,可否由小姐接见?” 生烟并不在意见她的人是谁,只要将佛像平安交到卫家便好,她点头:“麻烦了。” “客人容禀,我先去问过我家小姐的意见,不知小姐尊名?” 明珠想了想:“我姓李。” 妇人折返回去,明珠站在门口,继续仰头去看那一株杏花枝,风过花簌,却再没有一瓣飘零,春花烂漫,远去的夕阳下,万道霞光映天,流光溢彩。 她许久没有这样平静地去观赏天地本色,与从前又是完全不同的心情体会,只觉得日暮时分的光线照在脸上,竟然这般温暖。 如同……她活过来的证明。 妇人回来,为她开了门,明珠对她心生亲切,有意攀谈:“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妇女逊顺:“我本姓周,大家都叫我周妈。” 两人礼貌寒暄后,周妈将明珠带入楼中,一路上佣人花匠皆对她们点头示意,态度敬而和蔼,偶尔碰到两个活泼的姑娘,笑嘻嘻对周妈打了招呼,再好奇看她。 周妈将她带到客厅,明珠端坐在沙发上,还未四下看寻,立刻便有女佣拿了托盘前来送茶,茶香袅袅升腾,她品了一口,并不苦涩,反而甜味悠长。 周妈笑:“我看李小姐很是喜欢,走的时候我给您带一份茶叶吧。” 明珠却不想莫名承情,婉拒:“多谢好意,只是我初到上海,后面还要到处奔走,拿了茶叶,也会忘在柜中受潮,反而不美。” 周妈惋惜没再勉强,为她添上一杯,行为张弛有度,令明珠暗自欣赏,同时,她也在疑惑托盘上的茶杯数量,从送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茶杯一共有三个。 难道卫家小姐,不止一人? 不久后,楼梯上有人缓缓而下,脚步声清脆,她们侧目望去,只见少女玉面雪肤,一双美目微微挑着,半分凌厉,半分傲然,黑发披散在肩上,如段如缕,她身量高挑,束起纤细腰身,站在楼梯上遥遥望下,贵气扑面,冷意如霜。 就算明珠在北平见过数名姿容出色的名门小姐,却无一人可与眼前这位比拟,她的清贵与生俱来,而非后天刻意训练,明珠的视线与她相交,既惊于美貌,又震于气场,可惜现在年龄尚轻,若是再过数载,气势更能压人。 这位小姐慢条斯理地走下楼梯,步伐不缺优雅雍容,明珠却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人,方才的猜测成为了现实。 平心而论,那位小姐容貌并不出众,却也眉目清婉,舒朗含笑,整体气质平和,身下裙裾浮动,明净如天水之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大厅中,那位清贵少女一拂衣角,落座主位,周妈看了看后头的那位少女,将她让到身旁的座位上,满眼慈爱,恭敬退下。 见明珠看向自己,少女柔声道:“我姓罗,并非是卫家人,李小姐不用在意我。” 贵气少女似乎被忽视,凉凉道:“我听闻李小姐受人之托,来我这卫家送一样东西,不知是受了谁的嘱托?” 她这话有些刺刺的,并不十分好听,不等明珠回应,对面罗小姐柔柔看了她一眼,只是埋怨,无痛无痒,并不威慑,奇怪的是,卫小姐竟正了正态度,不再漫不经心了。 明珠也忽略了不悦,说:“那位故人来自北平,只说卫夫人看到这样礼物,便会明白她的身份。” 卫小姐抬了抬眉,以示态度,孰料又遭了对面温柔一眼,不得已道:“那请问现在能否一观?” “自然。” 明珠将手包打开,拿出里面用丝帕裹住的物件,将层层帕子展开后,一尊佛像展露在三人眼中,卫小姐不出声,罗小姐笑赞:“这尊佛像慈悲肃穆,包浆自然滋润,看着像是古物,不知那位故人是谁,但为寻得此物,应费了一番心思。” 明珠:“……” 她们在拍卖会的功劳全然被于先生占了,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念及这些天的照拂,硬生生忍了下去。 卫小姐打量几眼,不以为然:“你莫非看花了眼,这尊佛像哪里慈悲,明明威仪不可撼,我瞧着,还有些凶神恶煞,送这东西来不会是故意消遣吧?” 罗小姐不信起身,站在她的角度去看,震撼:“这尊佛像竟然……从两面看体现的不一样。” 明珠见她们终于正视,如是说:“这尊佛像是自新月饭店拍卖得来,且是前清古董,不存在故意消遣二字,还请小姐收下,我也不至于失信于人。” 卫小姐却追问:“那位故人是男是女?” 明珠不乐意回答,罗小姐替她解围,语带责备:“你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呀,还要亲自去北平质问人家吗?既然送了礼物,就是人家的一番心意,赶紧收下才是对的。” 面子当场被扫,卫小姐却不生气,斜谢睨了罗小姐一眼:“若是不问清楚,将来出了事,你来兜着吗?” “好啊,我来兜着,反正我也不是卫家人,将来出了事,你们还能怪到我身上?”罗小姐笑语嫣然,为自己倒上一杯红茶,喝了一口,咳道,“还是这么甜腻的味道啊。” “当然,你不喜欢去喝白水,没人管你。” 明珠看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相互挑衅,却并非真正的敌人,只是挚友间的拌嘴斗气,不由想起了她与生烟。 她们姐妹两,从来没有过这样斗气的时候,从来都是生烟不争不抢,无限纵容她,从前她没变的时候是这样,之后更是这样。 明珠眼前生起灼热的雾气,她忙端起茶杯,以掩饰自己的失态,还好那两位没有注意到她,不至于丢人现眼。 过了一阵子,大概是觉得她们的行为过于幼稚,两人一起停了下来,罗小姐对明珠含笑解释:“我与阿窈自小经常见面,常相互打趣,请您不要见怪。” “我明白。”她说的是实话。 “李小姐受人之托来上海,之后是打算留下,还是回去呢?” 明珠没有迟疑,直说:“上海繁华,我打算留在这里。” 罗小姐点头了然,柔婉道:“上海确实是一座值得生活的城市,你一定会喜欢这里。” “借您吉言。” 卫小姐被单独撇在一边,不知不觉喝了两杯所谓甜腻的红茶,再续的时候发现茶壶空了底,眉峰冷冽上扬,声如冷玉:“再热一壶茶送来。” 立刻有外面的女佣应下,速去速回,又送来一壶热茶,三人倒上,一试,甜味更加浓烈。 明珠因此发现一个秘密。 卫家小姐性冷,却嗜甜。 待卫小姐收下了这尊佛像,小坐了一刻,明珠见天色暗下,便欲告辞,两人齐齐送她出门,罗小姐明眸善睐,由衷道:“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罗柠。” 卫小姐看了她一眼,随后勾了勾唇,道:“多谢,卫窈。” 夜灯下,少女华裳高贵,玉容冷艳,与身侧清澈少女站在一起,组成一副意境绝佳的画卷。 明珠虽叹,却不知道这副画能够保持多久。 真希望她们不会像自己一样,盼她们永远保持现状吧。 明珠眼眸微黯,却嘴角上扬,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李瑟。” 虽然陌生,却是她此生,源于父母的唯一姓名。 李锦。 李瑟。 父母当时为她们取了这个名字,应当是想让她们相互扶持,姊妹和睦。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句晦涩难懂的诗,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其中含义。 却是迟了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关联章节 也算是交代一下妹妹抵达上海的生活 以及于先生后面剧情的铺垫展开 如果对于卫窈和罗柠这两位新角色有兴趣的话 可以转道我的另外一本故事《我的女主光环呢》 一位民国普通女孩的传奇人生 原本还想过要不要把伪装者的角色弄进来 但是那就真的太乱了hhhh 接下来妹妹的故事不会再展开了 但会在番外中出现 结局一定是HE 敬请期待吧~ 第21章 天地相隔的地方散出万道炙热的光线,这是最盛的时刻,再往后,天色彻底沉寂下来,汽车穿过两旁茂盛的绿荫,树影映在车窗上,犹如张牙舞爪的鬼魅。 生烟拉下车帘,将头靠在窗上,手脚冰凉,心脏犹在剧烈跳动,未从方才的惊吓中恢复。 于先生听说了在房间的细节,手指习惯性搭在额上,屏气凝神地静思,四下安谧,只有车辆不断向前行驶,风碰擦发生的呼啸。 生烟缓了缓,嗓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自我怀疑,问她:“您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如若她说没有,生烟觉得,自己可能要去和顾太太在医院作伴了,她现在的头脑混沌,犹如塞了一团杂乱的丝线,无法找到最开始的那个线头,就不能将它们梳理清楚。 “我相信。” 闻言,她惊诧地看向于先生,后者重新将帽子戴了回去,棱角分明的手指按了按帽檐,侧头没有看她,淡声道:“有太多事情,用现实无法解释,我本来是不信的,但亲身经历后,才知道自己狭隘了。” 她短短数十字,却好似度过了前半生的笑泪酸甜,有千钧重。 她并不如看上去这般潇洒自如,生烟想到自己的现状,旁人看了艳羡,可谁又问过她愿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她失去了多少,只有自己清楚。 那么于先生呢? 她又是如何从一介女子走到今日地位,令北平众人心怀敬畏? 她又失去了什么呢? “这世间万物,都有因果循环,若是不小心叩错一步,后果无法挽回。”于先生话音讥诮,不知是自嘲,还是在嘲天下人,“世人想要的太多,却不知现在拥有的东西,将来都会失去,没有事物可以永恒存在,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为,只是抹黑了自己。” 生烟垂眸,无声附和她的话,却听她语句一顿,飘渺虚无地问:“那么你呢?你所求究竟为何物,是钱,是名,还是无可撼动的地位?” 这个问题看似很好回答,生烟却想了很久,最开始父母亡故,亲人凉薄,她只想拥有亲人的关怀,后来去往长沙,她遇见了毕生所爱,内心盼着与他共结连理,百年恩爱,现在的日子,她日日想着报仇,要让那些轻视欺辱自己和明珠的人,付出生死的代价。 可是她要达到这一步,好难啊。 美貌易衰老,她的时间如同沙漏,越来越紧,她想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可是哪里能找到愿意跟随的人,她毫无利益可以交换,这一切,太像天方夜谭。 于先生迟迟没有听到她的答案,她知道自己或许太苛刻了,要迫使她像自己一样,在这般青春的年纪里想透彻这件事。 她经历过许多,所以思想早早成熟,知晓自己所作所为底下的深意,心境如同暮去的人,但身边女子还是娇艳如花的时段,还有容错的时间。 窗外绰约的灯光轻晃,她半掀眼帘,侧脸如玉,光影在眼下投出一片晦暗,如雾深重。 在这一刻,她似乎又回到黑市上那个杀伐决断的于先生,与生烟之间隔开一道长远的距离,虽看不见,却再无关联的机会。 她再不说话,生烟凭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敏锐发觉了什么,目光偶然触及到前方车玻璃外,微愣之后,刻意向她那里倒了过去。 司机不知看见了什么,方向盘向左猛转,又狠踩刹车,车辆向左极速漂移,伴随着轮胎的巨大摩擦声,生烟借力倒在于先生怀里,心跳加速,又随着一声响亮的碰撞声,如雷震耳,车辆重重撞在旁边的树干上,树叶落了一地。 于先生首先恢复了冷静,方才意外发生的时候,她本能抬手护住了生烟的头部,将她揽在怀里,自己却迎头撞上了旁边的车窗玻璃,额头红痕一片,破了皮,有血滴落,她不声不响地用手抹去了,却发现那一侧胳膊没了知觉。 生烟却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她看见了猛冲上来的野猫,本以为司机也看见了,及时刹车便不会出问题,不料司机被远处的灯晃了眼睛,一时没有发现,直到近了,却也晚了。 她一天之内受了两重惊吓,两次濒临死亡,绕是再清醒克制的人,也受不住,簌簌落下泪珠,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于先生感觉怀里衬衣湿了一片,她的手抹了血,现在也不能替她抹泪,否则怀里人要哭得更狠了,司机许久没有动静,不知生死,她用沾血的手费力拧了拧旁边的车把手,车门被别住了,没能打开。 她这辈子遇过更糟糕的事情,觉得起码没人趁乱取她性命,只是被困在车里,还算小事。 生烟却不觉得,她感到有粘稠灼烫的液体落到了自己耳后,泪眼濛濛地抬头一望,见了于先生额上伤痕,血珠顺着白璧脸颊缓缓落下,君子如松如竹,一手还紧紧搭在她后脑,作保护状,顿时反应过来,利落抹去眼角余泪,她虽还在哽咽,却及时收住了情绪,抽出干净丝帕,按在她额上汲了汲血,几乎片刻,帕子就被血浸湿了。 生烟知道自己不能慌乱,却没有任何处理伤口的经验,急切之下,想要去开自己那边的车门,用力按了几下,没有打开。 于先生眉眼未动分毫,任她所为,看她难得露出焦急无措的表情,又差点要哭了,凄冷的眼眸里化开层层漂浮的碎冰,底下春水淙淙,柔情溅起。 生烟却没注意到她的变化,一心想着离开的法子,她想砸开车窗,却没有顺手合适的工具,停滞不前,自己无望夷犹了一阵,听身后没了动静,心中大乱,仓促回首。 于先生靠在软垫上,虽外形狼狈,骨子里的气质却没变,气定神闲,甚至唇角噙了一丝笑,静静瞧着她,与她的视线相触。 生烟眼圈有些红:“对不起……” 如果她早点喊司机刹车,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桩意外了,但她本着接近于先生的心情,为了一己之私,却害了她。 她却在意外发生的瞬间,护着自己。 于先生叹了声,并不为今天的事,只是话语间好似松了口气:“平日这个时间总要处理许多头疼的事情,因祸得福,应该可以躲懒歇息一个月了吧。” 生烟本沉浸在愧疚自责中,听闻此话,更加埋冤自己。 这太不像是于先生能说出的话,生烟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刚刚的伤势过重,令她神智不清了。 于先生见她不信,提了提唇角,说:“有时候我也挺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辈子隐居在那里,适应适应普通人的生活,现在你虽看见了所谓的名位,却也很累,我记不清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了。” 这句话敲在生烟心上,串起了她的一生,深有共鸣,她落寞:“您说的是,其实这一切……还不如最开始的时候。”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明珠在身边,任亲戚跋扈,任世事无常,她也不离不弃。 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回到那个时候,真好啊。 “你会后悔吗?” “什么?” “现在的这一切,你后悔了吗?” 生烟摇摇头:“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就算前方再有万重山阻,我也不会回头,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条正确的路。” 又一片叶子从车窗外缓缓落下,树影斑驳中,于先生面容英俊柔和,嘴唇勾着笑,用她从未听过的语气温声道:“如你所说,这条路对我而言,也是唯一正确的通道,其实早在很久以前,一切就无法更改了。” “我们能做的,就是走下去,保护我们挚爱的人,直到再无荆棘的时候。” 在这片气氛中,生烟问出了暗藏于心底的那番话:“您想要保护的人,是上海的那一位吗?” “不。” 出乎她的意料,于先生否认了,她迎着生烟的视线,眼神不复以往,漾出一抹温柔明亮,仿佛是黑夜中的一束微光,字字铿锵:“我想保护的,不止是她一个人,还有数以千万的中国人,我要让他们堂堂正正地活在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生烟内心震动,热泪浮上眼眶,却笑着哽咽:“我会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不止她,还有所有的中国人,都会热切期待未来的这一天,她虽然没有上过课堂,却见过学生激情澎湃地上街游彳亍,那份诚挚的爱国情怀感染人心,真希望驱除鞑虏,恢复中原这句话,不仅仅是一个口号。 而是未来。 天色彻底暗沉,这条路并没有安装路灯,四下漆黑幽静,偶尔响起虫鸣鸟叫声,生烟解下细长衣带,将于先生额上的伤口简单绕了几圈,暂时止住了血,又担心地透过车窗看向外面,这条道上空无一人,之前猛然冲出来的野猫也不见了踪影,她怕无人发现这里的意外,要等到明天早上,就算于先生暂无大碍,前面的司机却不能等了。 远处的天际闪着一颗颗星子,夜里气温骤降,于先生闭目养神,恢复体力,生烟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后者没有睁眼,冷声唬她:“穿上,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她的态度不可违抗,生烟幽怨地看她一眼,将外套披上一角,剩下的搭在她身上,话带威胁:“这样一人一半,你再拒绝,那我就自愿冻着,你说什么也不管用。” 于先生向来硬气,不怕威胁,但没遇过如此幼稚的行为,她哑然失笑,想象着她固执赌气的模样,有感而发:“从前见你,不是这个毛毛躁躁的性子,这才几日,就变得如此快。” 生烟此时也不畏她了,回敬:“初次见于先生,您板着张脸,我还以为哪里得罪您了呢,这才几日,就如此调笑我了。” 于先生骂她蹬鼻子上脸,却毫无责怪之意,生烟垂首一笑,口吻一软:“正是我能分清谁诚心待我,在您这般气度不凡,由容人之量的君子面前,我当然实话实说,毫不隐瞒,在那些奸诈诡谲之人面前,为求生存,我当然拣着好听顺耳的话。” 于先生眯起细长眼眸,斜眼看她:“那从前,你都是将我当做奸诈诡谲的小人?” 生烟捂住嘴,娇俏地眨眨眼睛,于先生无奈地摇摇头,却纵许道:“你啊,若是遇到了太平盛世,这幅容貌或能成就一段美谈,但如此乱世,反成了拖累,会危害己身。” 生烟却笑:“可您也是一样呀?” 于先生叹息:“我自十八岁走了这条路,就再也无人敢以容貌定论我的能力了。” 生烟眼眸微动,继续问:“您十八岁就成就了今日的地位?” 她一眨眼一蹙眉,于先生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小算盘,手指曲起,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告诫她:“这条路不适合你,所以不必想了。” 生烟“哎哟”一声,故意痛呼制造假效果:“只是想想!” “想也不行。” 于先生好整以暇地继续闭上眼,不理会她,她自己下手的轻重自己了解,怎么会伤了她,一定又在无理取闹了。 若她是个男人,一定舍不得生烟露出这幅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惜她心冷硬得很,就故意不搭理她,让她自己白白做戏。 自己也权当听戏。 生烟不知她怀着这种恶趣味,自己闹腾了一阵,无人来哄也就停了。 两人兀自平静了一会儿,于先生忽然睁开眼,其中锐利冷冽,她侧头看向窗外,警醒道:“有人来了。” 生烟也随她一起望过去,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见一位身着布衣的人,正小心翼翼地踩过草丛,往这里而来。 他抬眼,清朗月光越过枝桠,漏在他的面容上,竟是个年轻俊秀的青年,留着寸头,皮肤白皙,眉毛浓密,眼睛炯炯有神,对着她们的方向,明朗地咧嘴一笑。 生烟的视线慢慢移到他的下巴边缘,不动声色地微挑细眉。 这是吻痕,还是伤痕呢? 作者有话要说:姐姐和于先生的关系逐渐拉近 但绝对不是因为美貌!!! 于先生OS:我可不是一个会被外在迷惑的人 将于先生想象成猫爷的脸 和姐姐的剧情真的苏一脸!!! 最后出现的这位角色 顾先生月芽和张姓朋友都齐全了 还剩下谁 请大声说出他的名字!!! 第22章 生烟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突破了她的思维极限,即使再发生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也可以承受了。 青年步步走近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受,觉得他是荒山野岭修炼的妖物,这个荒唐的想法刚冒出头,就被她挥散了。 哪里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妖物,她又不是灵媒,哪能随处可见呢。 青年低头,在地上拾起一块锋利石头,对她们手势往后退一退,余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将生烟的外套撑开挡在前面,防止飞溅的玻璃碎片,更侧了侧身子,用肩膀遮住生烟,对她说:“安安静静坐在这,别乱动。” 生烟被她挡在身后,心脏犹如被针扎了一下,酥酥麻麻,内心涌起复杂感受。 她很少有被人奋不顾身顾保护的经历,大多时候,都是她在主动付出,却被忽略。 可是她们私交不深,仅仅是共同遇难的关系啊,值得为她做到这一步吗? 平心而论,难道不是她的性命更重要吗?是她的梦想轰轰烈烈,要为国人谋福祉,驱外口,而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能够做的,远远不及她。 于先生不知她心中所思所想,见她没有动静,催促:“听见了吗?” 生烟低首,不让她瞧见自己眼中的濛濛水雾,手臂轻轻揽上她的腰,将额头靠在她直挺的背脊上,轻声细语,犹带一丝微弱鼻音:“听见了。” 于先生在她贴过来的时候,微微怔忡,女子身上清婉的淡香袭来,身躯娇娇弱弱,她白瓷一般的脸上稍稍泛红,但好在天色暗淡无光,看不出来。 青年见她们做好了防范措施,举起手中石头,控制着力道向着车窗玻璃砸去,连砸了几下,玻璃裂出细密纹理,破出口子,碎渣哗啦啦掉在地上,他敏捷地跳了跳,避免踩到,又举起石头将裂口附近的玻璃全部砸碎了。 外面清爽的空气透进来,带着一丝冬日凉意,却不令人讨厌。 于先生放下遮挡的外套,甩了甩上面溅到的玻璃渣,将外套铺在窗口,对生烟说:“我先出去,再来接你。” 生烟犹豫了一瞬,悄悄收回了手,轻声应下:“好。” 她几乎没有看清,于先生就轻易翻出了车窗,身形矫健利落,袍角飞掀,转瞬车内就剩下她与昏迷的司机。 她没有时间惊叹,立刻挪到了靠窗的位置,手撑住铺在窗上的柔软衣服,小心翼翼地将脑袋往外探了探,尝试能否轻易出去。 夜风凛凛,月光皎皎,于先生长身玉立站在窗边,眼角眉梢蕴着不易察觉的柔软温情,对她递出手。 生烟咬唇,娇怯地将手指搭在她的手心,踩在后座软垫上,向外探出了半个身子,于先生另一手揽住她的后腰,稍用力,生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怕自己一头栽下去,紧紧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半晌,感觉自己的双脚平稳落在地面。 她仍不敢睁眼,不敢乱动,听到于先生低哑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还想抱到什么时候?” 生烟窘迫地睁眼看她,发现自己站在车旁的一片湿润草地上,她的手臂牢牢抱着于先生脖颈,僵硬着不肯松开。 那布衣青年站在一旁,面上表情丰富,见她看过来,深能理解地点点头。 生烟垂下手臂,不敢看她,满怀歉意道:“对不起,我……” 在她心里,这只是下意识的临时行为,并没有冒犯于先生的意思,怕惹了她不悦,将今日难得拉近的关系再打乱了,匆匆解释一番。 于先生却没用心听她的解释,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圈,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有灰。” 生烟“咦”了一声,抬手抹了抹脸,再捋捋散乱的长发,却不料将先前沾到的血也抹了上去,姣好容颜顿时成了大花猫,灰一块红一块,偏她不知,见于先生忍俊不禁,青年也努力憋笑,知晓她在戏弄自己,干脆蹲下身,在泥地上的一处水洼旁勉强照了照,自己无奈莞尔。 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倒是许多年没有经历过了。 于先生对青年略颔首,温文道:“今日多谢先生仗义搭救,不知名讳住址,来日必用重谢。” 青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爽快道:“我叫无心,是个法师,现在暂时居住在旅店里。” 闻言,生烟站起身子,与于先生对视一眼,她轻轻柔柔地问:“请问法师,您是捉妖除鬼的吗?” 无心点头,动作举止透出一股潇洒自信,生烟猜测一二,又和煦地问:“那么请问……之前去过荣家的那位法师,就是您吗?” 闻弦歌而知雅意,于先生瞬间听懂了她的意思,一双清冷谨慎的眼眸静静看向他。 之前被荣家赶走的法师,又这么凑巧在从荣家回来的路上救了她们,恐怕不是巧合。 无心捂了捂下巴上的淤青,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一直在暗中观察荣家,只是他们非但不让我进去,态度也太激烈了,我就在旁边一直观察,今日正好见你们驱车离开,便一路尾随,这才发现了意外……” 他倒诚恳,没有编出其他理由,生烟信了他三成,于先生沉吟片刻,说:“不瞒法师,我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正与荣家那一位有关,能否请您出手相助?” 无心眨巴眨巴眼睛:“有报酬吗?” “有饭有住,还有报酬。” 无心果断应诺下来:“没问题。” 生烟提醒他们还有一位伤者被困在车里,于先生思索道:“再往前走一阵就是大路,那里有个电话亭,麻烦你去通知一下医院,再打这个电话,让他们派一辆附近的车来。” 她拿起树枝,在泥地上写了一串号码,字体遒劲有力,暗藏风骨,该不是短时间内成就的,生烟猜,她之前的家世应该很好。 无心按着吩咐离开后,原本清明的月亮被厚重云层遮住,四下无光,生烟小声打了一个喷嚏,觉得自己一语成谶,明天真的要去医院和顾太太作伴了。 “生烟。” 于先生站在不远处,负手仰望天际,出声唤她。 生烟也抬起头,想看看她为何专注,却只见到苍穹浩瀚广阔,偶尔闪着一颗星子,永远也找不到天幕的边际,不论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变化,它总不会变。 或许等到自己化作一抔黄土,后人所见夜景还是这一幕。 她的存在太渺小了,就算成功报了仇,也只是扳倒了钱明绍一人,可是这片国土上,还有多少像他一样的人啊。 数不清,道不尽。 她所做的一切,真的对于将来会有意义吗?真的不会拖累到其他人,危害他们的性命吗? 生烟难得迷惘,仿佛置于一片迷雾中,找寻不到正确的方向,她听见一道空灵的声音,如同指引,那个人淡淡询问:“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她梦方醒,神魂归位,反应回来刚刚是谁问的那句话,难以掩饰自己的内心震动,张了张唇,不知如何回答:“我……” “你不用着急回答,这只是一个假设,我知道你做好了离开上层社会的打算,只是那个人绝非良配,建议你仔细考虑清楚,我虽然不能给你一生一世的承诺,也无法作为男人令你心动依赖,却可以保障你往后生活无忧,如果日后再遇见了真心喜欢的人,便给你一笔嫁妆,和他去过安稳幸福的生活吧。” 在生烟记忆里,于先生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她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脸上表情,只淡然将这一切想法道来,并没有强迫的意味。 生烟喉咙哽住,手上溅起滚烫的泪珠,她今日太脆弱了,仿佛要将从前隐忍的委屈尽数宣泄。 于先生她错了。 如果当初在钱明绍与她之间,生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她虽是一介女子,却知忠信礼义,高雅清迈,山峙渊渟,她更知晓自己细腻的心思,处处维护着自己破碎的尊严,更在天崩地裂的时候,面色不改地挡在她身前。 不像姊妹,倒似兄长,关怀备至。 如果她真的有这样一位兄长,该多好啊。 可惜她遇见她,早已不在人生最好的时段,不再做女儿家娇憨的常态,只是清醒克制地落泪。 她久久不答,于先生话音又温了几分,道:“这并非施舍,只是我有一位胞姐,在我年幼时分,她便离家不归,约莫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我想,若是有人遇见她,能给她一个安身之地,就像我遇见你一般,就好了。” 生烟笑,泪珠却滚滚而落:“那她遇到那个为她安家的人了吗?” “遇到了。”于先生语气欣慰,生烟想象着她嘴角含笑的模样,一定很好看,“她在远处安家落户,遂了自己长远的心愿,偶尔,我会从做生意的商客那里听到她的事,知道她过得很好,生活富裕,拥有了自己的家庭,还有自己的女儿。” “为什么您不亲自去看看她呢?” “她并不想见任何亲人,当时家里闹得很不愉快,之后一切颠覆,难以想象这个结局。”于先生顿了顿,如释重负:“好在,她当时不在,早有先见之明地离开了。” 生烟从她的字里行间,感染到一抹伤感,后被寒风吹散,消失在簌簌作响的层叠树叶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问:“您对我这样好,是将我……当做她了吗?” “不,你们没有一点相似,我只是知道前方是无尽泥潭,不想你被吞噬。” “这般好的姑娘,更应该留在安逸宁静的环境里,当做温室的娇花仔细养护。” “我不想看见那群浴血的军人,守不住国土,最后连一个女孩也留不住。” 生烟为这句话,泪水更加汹涌,模糊了眼前一切,包括她的侧影,心脏被人拿捏住一般,痛彻心扉。 她多想对她说,我愿意跟着你,哪怕将来是远山阔海,哪怕没有安逸稳定的生活,只要她这么说,她就会相信。 不为其他,只为她们坚守一个信念与目的,而为了最终别的结果,需要她付出什么都可以。 “如果是拒绝,也请给我留一些委婉的时间,如果今天这番话冒犯了你,我也会反思哪里不对,只是,任何决定,别在今天之内做出来。”于先生笑了笑,故作轻松,“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你可考虑清楚,这一次之后,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生烟泪光盈盈地翘起唇角:“这句话的熟练程度,倒不像您第一次说,从前应该没少带姑娘回府吧。” 于先生“唔”了一声,慢声说:“也就十数个吧,也没多少,等你回去就能看见了。” 生烟破涕为笑。 远处传来两簇亮堂刺目的光,越过丰盛树叶缝隙照过来,轿车嘟嘟按着喇叭,她们侧头看了一阵,于先生道:“他们回来了。” 救护车与轿车同时而至,医护人员撬开卡住的车门,将昏厥的司机送上担架,抬入车内,再呼啸而去,于先生和生烟目送了一阵,黑色轿车停在对面,无心坐在副驾驶上,对她们使劲招手呼喊。 她们走过去,生烟被旁边冒出来的树枝别住了衣角,费心解开后,听见前方没了动静。 她抬首,见于先生站在前处,凝神注视自己,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纵容,遥遥伸出了手。 无心挤眉弄眼,露出理所应当的赞许表情。 生烟顿了顿,做出了决定,动作轻缓,却郑重地将手搭了上去。 愿时光,在这一瞬停息,她会记得此时美好,化作将来义无反顾的勇气。 去保护那些,她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无心终于出来了 接下来的剧情就是他和顾先生的相认剧情 也算是圆满一下无心法师第一部 大结局他们错过的遗憾 另外如果姐姐答应了于先生的话 这可能就是另外一个苏爽的故事了 借于先生的势力打压绍爷什么 然后再回长沙找五爷HE 但是这样就太玛丽苏了 我想姐姐也是一位有骨气的女子 受过的伤害要自己报仇 如果再依附别人 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产生别的心思 所以大路线就是复仇不会更改了 另外希望cp是五爷的小伙伴们 及时打住!!! 简介中说明了 五爷的官配不会变 这一对实在无法HE 只能在番外的平行世界HE ORZ 第23章 今日晚上钱明绍不在,也没空管生烟早出晚归,等安排了无心的住宿,于先生见她一脸脏兮兮的,衣裳也划破了,让她去自己那里换套干净衣裳,再把身上脸上蹭到的灰尘血迹洗干净,生烟顺从地接受了她的提议。 生烟第一次去于先生的府上,她家里的总体建筑风格并不西化,延续着一板一眼的中式古典元素,有假山庭院,有流水潺潺,甚至入浴用的还是木桶,有丫鬟打扮的少女在仙鹤图案的屏风后等待,生烟泡在蒸汽腾腾的热水里,掬水往垂落的长发上洒了洒,满心疲倦化作惬意,新鲜地睁着眼睛四处打量,想要了解关于于先生的生活。 于先生说得倒没错,她府上确实有十数个年轻清秀的姑娘,一过府,她们齐齐迎了过来,生烟还以为进了传闻中的蜘蛛洞,后来看穿衣打扮,才知晓是府上丫鬟和主事姑姑。 生烟意味深长地瞥向于先生,心里想她真是好福气,每每回家都是这幅百花娇艳的场景,于先生却形容淡漠,对她们不悦道:“这个时间,都不睡觉,一起站在门后做什么?” 真是……不懂风趣啊。 她回想间,丫鬟笑问:“小姐需不需要再加一点热水?” 生烟不习惯有人伺候,心里过意不去:“不用了,你先去忙自己的吧,我可以自己来。” 丫鬟却说:“这是于先生的吩咐,奴婢可不敢违抗,小姐还是让奴婢留在这里吧,不然又要承受冷眼。” 她虽抱怨,却调侃的部分更多,显出与于先生的相熟程度,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她玩笑,生烟也笑,有意攀谈:“听你说话真好听,你叫什么名字呀?” “奴婢画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生烟缓声念道,“只是光听这个名字,倒不像是于先生的风格。” “小姐说的是,这个名字是老夫人赐下的,多年下来,纵是于先生听着不爽快,也改不了啦。”画扇笑眯眯,话语中透出一丝幸灾乐祸。 听她话的含义,似乎是于先生年幼时,画扇就作为丫鬟在她身边,而在那个年代,能买得起大批丫鬟的人家,非富即贵。 生烟想起了拍卖会上仆佣相簇的前清贝勒,更对于先生从前的家世有了定论。 如若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她也应该是爽快恣意,风流自由的性格,只可惜,一朝翻覆,她为持家道,另辟蹊径,择了这么一条艰难的路,隐忍成今日古板严肃的模样。 但不论世人如何看她,生烟却不会改变自己对她的认知。 于先生,从来都是一个温柔细致的人,只是习惯性用冷酷漠然的姿态去处理事情,她只有这样,才能压住那些心怀鬼胎的人,稳住自己的地位。 画扇隔着屏风问她喜欢的衣服款式,生烟笑语:“难道我想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吗?” “这是自然。”少女得意,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 生烟想了想:“我还是不为难你了,这个时间点商场早就关门了,除非你告诉我,于先生把所有款式的女装都买下来了。” 生烟还从未见过于先生穿女装的模样,记忆中几次会面,她要么穿着西服,要么穿着长衫,举止行为与男人别无二致,甚至气场远胜,生烟很难将她与女装联系在一起,总觉得哪里违和。 画扇是个欢脱的性格,笑得止不住:“小姐想到哪里去了,于先生当然不会买女装,但是府里的月钱多,几位管事的姐姐常去买衣服,也偶尔会去裁缝铺定制,等到空闲休息的时候,就打扮一番去外面游玩,于先生不常回府,也不会拘着,但是最近她回来住了,姐姐们的衣服多了,囤着没时间穿,如果有您喜欢的款式,奴婢去找找,说不准真的可以找到呢。” “我也不挑,随便拿一件就好,等明天我洗干净了,再还回来。”生烟对她道谢。 “这可不成,若是让于先生知道了还要让您亲自还回来,奴婢又要挨冷眼啦。”少女眼睛弯成月牙,欢乐道,“那请您等一会,奴婢这就去拿衣服。” 她的脚步声匆匆走远,生烟又在热水里泡了一阵,迟迟不见画扇回来,桶里的水已经渐凉,她先从水里出来,拽下披在屏风上的浴巾,盖住了自己。 烛光摇曳,投影在一侧的窗上,生烟呼出一口冷气,目光无意间落在屏风上,这并不是浮雕,也非纹路,而是一幅真正的画,用材料镶在内部,画中仿佛是一玄幻之地,崇山峻岭,松杉葱郁,仙鹤优雅而立,仙人衣袂翩然,剑光流转,九重云霄上似还有朱雀青鸾相绕,尾翼流光溢彩,这幅画的画风潇洒,右上角被朝霞盖住的地方,隐约提了一个小小“惜”字。 生烟从前在长沙的时候,跟五爷学过一些辨别古物的方法,在去拍卖会之前,又苦心钻研了一段时间,防止自己滥竽充数,引人笑话。 观这幅画作,笔触颜色都不像是前人所做,生烟又没听过于先生有酷爱收藏画卷的癖好,那应该是……府中之人画的,所以只摆放在浴室,并不珍视。 她俯下身观察的时候,画扇回来了,少女一路跑得太急,喘息道:“小姐真是对不住,原本以为很近的,谁知……算啦算啦,这件衣服应该合身。” 她从屏风上递来一套衣物,生烟只摸了摸料子质感,就知晓不会是府里丫鬟们常买的类型,却不拆穿,一边换上,一边问她:“你知道这幅屏风上的画是谁作的吗?” 画扇一时愣住:“什么画呀?” “就是这幅仙鹤仙人图。” 她说完,画扇惊呼一声,拍了拍脑袋:“难道奴婢一直觉得眼熟,这道屏风应该在库房里呀,一定是上次清理库房,新来的偷偷搬到了这里,要是被于先生知道,那就完了。” 她说着,跑到屏风前仔细检查有无损害,幸好画被嵌在外边一层玻璃内,完好无损。 见她如临大敌,生烟困惑:“这么重要的东西,究竟是谁送的?” 画扇却不说话了,为难地绞了绞手指,避开话题:“等小姐换好衣服后,奴婢就将这道屏风送回去,还请您不要在于先生面前提起此事。” “我明白的。” 生烟最后披上毛茸茸的大衣,这上面的皮毛摸着舒服顺滑,也不扎手,整套衣服非常合身,仿佛量身定做一般,但她却知道,于先生没有占卜未来的能力,这套衣服本不是为她准备的,至于为谁,她无心打探。 生烟将未干的长发扫到身后,走了出去,对画扇微笑:“请带我去见于先生吧,时候不早,多有打扰你们,我该告别了。” 画扇见这套衣服穿在她身上,只看身形,仿佛又见到了记忆中的那位,眼中怅然一晃而过,呢喃:“这套衣服很适合小姐呢,于先生……” 一定也会喜欢的。 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笑着为生烟引路去书房,只是侧头的一瞬,生烟瞧见了她眼中闪动的泪花。 如烟如尘,碎在茫茫空气中。 生烟到书房的时候,于先生在执笔写字,她换了一套没见过的衣服,却仍是男装,额上的伤口已经被完好包扎了,再透不出血,纤细指间握的不是钢笔,而是毛笔,桌上还摆放着砚台笔架,画扇轻轻叩门,于先生头也不抬,清声道:“进来吧。” 生烟跨过门槛,向她走来,近处才发现她是在宣纸上练字,笔力劲健,鸾跂鸿惊。 于先生抬眼看了她,评道:“不错。” “是人不错,还是衣服不错?”生烟故意道,身后传来扑哧一声。 于先生将毛笔搁在笔架上,嘴角露出一缕笑:“我素来不会哄人,你若要听赞美的话,只管去找她们,保证一天之内好话不重叠,能被烦死。” 画扇嘀咕:“那是您自己不爱听,还不准我们说话,真是霸道极了。” 于先生听见了,凉飕飕地斜了她一眼,她立刻堆上笑容,乖巧道:“奴婢去厨房看看红枣银耳羹怎么还没端上来。” 说罢,她便没了影子,生烟笑叹:“您家中的丫鬟都聪慧伶俐,定是往日教导有方,令人艳羡。” “她们并不是我的丫鬟。” “咦?” “早在很久以前她们就自由了,只是都没了亲人,无处可去,便暂时留了下来。”于先生眉头似是万般无奈,“养了这么多人,并不做事,却要白白拿月钱,真是亏本。” 生烟抿唇笑:“我看您是口是心非,心里其实很乐意她们留下来吧。” “多嘴。” 于先生手指扣了扣桌案,发出清脆声响:“是来辞行的?” “是,今天已经太晚,不方便打扰了。”生烟笑笑,眼眸里含着一汪春水,粼粼波光衬着夜色,更显风情,“若是被外人知道我在这里留宿,恐怕又要传出什么对您不利的风言风语,我可不想当一回妹喜妲己,白白脏了您的名声。” “难道你觉得,我是夏桀帝辛之辈?”于先生不以为然,口吻陡然转冷,“自古亡国责任尽数都推到了女人身上,便好像找到了正当理由,却是他们自己赋税徭役繁重,不得人心,但后人津津乐道的,从来不是这些。” “正是因为我知道世人如何秉性,才要保您名声,若是让那些奸诈小人三言两语便害您长久努力付之东流,我心中有愧。” “若是名声这么容易败坏,不要也罢。” 她凛然自负,掷地有声。 生烟并不意外,垂眼含笑,她们都有自己的坚持,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听到这样的话,她荒芜的心里感到一阵暖意。 “就算不为了这个,我还是打算要回去的,毕竟新月饭店那样的地方,总要多住几日,才能满足我的虚荣心呀,还有,你说的话我要回去好好决定,如果留在这里,我就满心烦恼,不能全心思考了。” 见她坚持,于先生扶住太阳穴,颇感头疼:“随你吧,不留也好,省得太会说话了,见了眼烦。” 生烟眼睛一亮,故意和她唱反调:“那我不走了,我就要留下来烦你。” “快走快走。” 于先生烦恼地挥了挥手,又拿起了毛笔,笔尖浸满了墨汁,落在宣纸上,不愿看她,生烟掩唇笑笑,不再打扰,悄声走出了书房。 府里的管家为她安排了一辆车,生烟回到新月饭店的时候,一楼大厅内的指针指向十二点半,她扶着扶手慢慢走上楼梯,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她的鞋跟声嗒嗒作响,打开房门后,里屋传来一阵窸窣声,她侧头听了一阵,走到沙发后面,将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咪抱在胸前。 猫咪蹭了蹭她的手臂,眼睛舒适地眯起,懒洋洋地叫唤了一声,生烟摸了摸它的软毛,温柔道:“是没人照顾你了,所以偷偷藏在我这里了吗?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一定在呀?” 钱明绍不在的时候,会将猫交给专门负责的下属,偶尔也会寄放在她这里养一阵,它的性格乖顺粘人,见谁都不咬,见过的人里面,没有不喜的,纵是明珠不喜钱明绍,也无法厌恶它。 生烟找来小碗,倒了点猫食,但它只是凑近闻了闻,不感兴趣。 生烟解下厚重大衣,披在椅子背上,随后半跪在地上,顺了顺它的毛,柔声问:“怎么了?今天不饿吗?” 猫咪舔了舔舌头,甩着尾巴走开了,敏捷地钻入了卧房门的缝隙内,不久,便传来喵喵的撒娇。 生烟容色一变,及时想到了什么,只见房门缓缓打开,披着浴袍的男人立在门边,碎发湿漉漉的,胸前衣襟微微敞开,男人打量着她的装束,别有深意:“正好上次还留了半瓶酒,我们来聊聊你白天去了哪里。” “还有……夜不归宿,是见到了什么人,这么晚回来,是生了什么旁的心思?” 第24章 屋内针落可闻,生烟脸色略微不自然,她伴钱明绍多年,岂能不知他心情不畅,而自己也是大意了,被一时风平浪静迷住眼,忘记了底下噬人的风浪漩涡。 她思考迅速,很快调整好了状态,也庆幸自己今日没有在于先生家里留宿,装作无事发生,展颜款款笑道:“难得您有兴致,那我去把酒拿来。” 她转身去橱柜将上次没喝完的红酒拿出来,又取了两支高脚杯,平稳地走了过去,钱明绍见她面色无异,心里堵着一口闷气,他向来知道生烟不安分,也一直派人暗中看护她,今日得到汇报她去了于先生府上,久久未出,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背着自己,有了私情。 但他宠了生烟这么些年,并非毫无情谊,还是打算听一听她的解释,不想武断决定,将路堵死。 生烟往高脚杯里注了酒,皓腕纤弱,身形单薄,收手的时候,白皙手背上赫然印着一道红痕,白白破坏了如玉柔荑的美感,也极明显,钱明绍虽心里有气,但看着仍是心疼不已,如同属于自己的美好器物被破坏,遂问:“这是怎么伤到的?” 生烟捂了捂手上的痕迹,低下头不说话,再抬首的时候眼底浮起星星点点的泪意,女人委屈地吐露真相:“人家今天发生了意外,差点都要见不到您了,您倒好,怀疑来怀疑去,许叔什么都说,就是没说车祸的事吧。” 钱明绍这才正视,将她浑身上下打量几圈,见还能撒娇还能哭,应该是没出大事,他松了口气:“怎么不早说,去医院看过了吗?” 生烟将受了伤的手背递给他,眨眼间,滚动的泪水就落下来,从脸颊坠下,线般落到地上,她语气酸楚,好似受了天大委屈:“人家是和于先生一起出的意外,但是她伤得比我重多了,被困在车里一个多小时,后来才来了她的属下,强行将我们一起带回了府里,我是什么身份,哪会有人帮忙包扎,好在见我身上沾了血,他们才记起我是您的人,不敢怠慢,让我去梳洗换了件衣服,可我心里念着您,着急忙慌地就要回来,但是一回来,您就对我这个态度,我倒成了犯人。” 她说着,又哽咽落泪,钱明绍见她手背擦破了皮,伤口虽不大,但哭得凄然,也能想象到今日所受的惊吓,他却不可能道歉,也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处,只是顺着安慰她:“这样,明天咱们去医院,让护士给你好好包扎一下,好不好,这样白净的手,若是留下了伤痕,就不好看了。” 生烟泪盈于睫,哀怨道:“那您要补偿我。” 钱明绍最爱她梨花带雨的娇美模样,也能容忍美人有一丝自己的小脾气,只要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皆不在意,随口道:“好,你要什么随便提。” 生烟要的正是他这句话,她心中补偿的东西不是金钱之类的俗物,也非名利宠爱,她纤长睫毛掩住眸底精光,止了泪水,面上泪痕依稀,却现出一丝娇柔颜色:“人家现在还没想好,不如先欠着,等将来再告诉您。” 钱明绍没想到长远的事情,现在作为都在哄她,见她情绪好转,才有空闲功夫端了桌上酒杯,他今日怀着心事,解决了一桩,却还有更棘手的难事,他轻啜了一口,美酒在手,佳人在怀,明明该是最畅意舒适的时候,却愁眉不展。 生烟察颜观色,放下方才姿态,轻轻柔柔地倚在他怀里,声色柔媚:“您今日似乎有烦心事。” 钱明绍手指勾起一缕她的长发,饮了口红酒,似有些郁郁寡欢,语带叹息:“人生得意须尽欢啊,可惜我就算成就了多大的事业,还是要受其他人的牵制,这辈子恐怕都没法逃离了。” 他素来嚣张轻蔑,很少会说这样的话,生烟眼眸闪动了一下,心里有了猜测,果然听他继续叹道:“整日面对不喜欢的人,还因为这层关系要对他恭恭敬敬,这便罢了,还要我将她从日本接过来一起住,老爷子非但不帮我,还乐见其成,真是没有活路了。” 生烟知道,若是他的原配妻子从日本过来,光凭家世便能压自己一头,于计划不利,她是不愿看见这种事情发生,极力避免的。 按道理,对方放任他在外这么多年,甚至身边也有其他女人,应当是并不在意的,正如他当初所言,只是两个家族的世代联姻制度,而非当事人同意,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出现变故,也只可能是因为…… 子嗣。 生烟知他父亲身体康健,但钱明绍这一代是家中独子,他与原配成婚多年,聚少离多,后者根本不可能怀有继承人,而他之前的情人三三两两,从不承宠,如今他虽正值盛年,但子嗣之事大约是不能拖了,家里才顺水推舟,迫使他接人过来。 她站在自己的立场,妙目含忧,为难地咬了咬唇:“那等夫人过来,您就不能日日陪我了,而且……我还是搬到外面去住吧,省得自讨没趣,夫人见我不喜。” 她以退为进,钱明绍虽对外精明,却不及细想,哼了一声道:“这个家难道是她做主?等回到奉天,你就安安心心住下来,谁也不敢动你。” “那……夫人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若尽力拖延,实在难办,大概七月底。” 生烟算了算时间,还在可控范围内,她内心绷紧的弦松了松,柔声劝他:“您实在是太多虑了,先不论夫人到底来不来,万一中途有事搁置,或者您升职调任,岂不是个好理由,就算退一万步,这法子呀多的很,关键,事在人为。” 钱明绍抚着她的肩,眼底蔓出一片深沉晦暗,拿起酒杯敬她:“说得好,他们想要我妥协,却忘记了到底谁说了才算。” 清脆碰击声响起,生烟执起酒杯抿了一口,面如春水,耳佩叮当,她盈盈道:“我酒量不佳,不能喝了,今夜漫长,难道您只想在这与我谈天说地,而不做些什么吗?” 她这话绮丽缱绻,尾音直勾勾地落入蜜糖里,隐有暗示,屋内温度灼灼上升,□□渐浓,她仰起雪白脖颈,殊容妍丽,媚态惑人,两颊浮起绯红娇色:“我今日去了医院,医生说这几年身子调养好了,可以……” 后几个字,她附在男人耳边轻言,字字婉转,含羞带笑,一双含情美目脉脉望他。 屋里酒盏倒翻,半瓶红酒落地而碎,猩红液体四溅开来,却无人在意,衣物层层落地,生烟仰望着上空刺目灯光,柔顺地闭上眼。 她对于钱明绍的软肋,一早就心如明镜。 早在多日前,明珠还未觉察的时候,她就停止了避孕的汤药,总是趁她不注意,偷偷倒掉。 生烟虽自视年轻貌美,但以色侍人,容颜迟早会衰老,男人迟早会厌倦,若要紧紧地抓住他,只有依靠子嗣,但她当年刻意流产,之后又多年服用了避孕药物,怕身子损害太久,无法生育,之前多次避开监视的人,或让明珠假扮,再自己暗中去医院检查,喝着调理的中药,所幸,命运眷顾了她一回。 她内心清明地知道,哪怕将来这个孩子真的诞生,她不会放弃原计划,更不会对他产生多余感情。 更加可能的情况,只是这个孩子被抱去给他的原配夫人抚养,从此当做她的孩子,再与自己没有任何联系,这一切,生烟都不在乎,她需要的,只是钱明绍的怜爱内疚,以此为刀,用来除掉他。 这是一个危机四伏,不能行差踏错的时段,生烟只能与于先生划开距离,故意抹黑她,制造两人不熟的关系。 不过…… 她冰冷的内心难得有温软的时候,这是此生第二个,愿意给她一个安稳家庭的人。 即使生烟多想不顾一切地答应,理智却束缚着情感,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只要这样,那些深爱的人,才能与此无关。 今夜漫长,迟迟无法安枕的人茫茫多,上海一家旅店内,灯影昏黄,明珠正在收拾行李,她的箱子自从离开北平,便没有再打开过,她将衣物拿出来挂在衣柜里,手指碰到了冷硬的红木首饰盒,觉得沉甸甸的,不似原来的重量,打开一瞧,整盒堆得满满的金银珠宝,比原本多了一倍,她愣住,从中拿出一枚赤玉镯子,与自己腕间的那枚做着对比,半晌,屋内传来隐忍压抑的哭声。 医院,面容憔悴的妇人站在窗边,外头轻云蔽月,不见一缕清朗光线,她再无往日温婉风华,思及什么,眼圈红肿,双手捂面颤抖,指缝间有泪光闪过,无声呜咽。 于府,她挥毫泼墨,风姿卓越,面色沉沉如水,不辨喜怒,苍劲笔尖戳破纸面,却露了难得心事,桌旁一碗红枣银耳羹,已经放凉未动。 厢房,俊秀白净的寸头青年不住踱步,面露困扰,他本是无心脱俗之人,来到此地之后,却感到莫名不安慌乱,是那妖物厉害,还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声音熟悉甜软,一遍一遍,荡在心头。 荣家闺房,女孩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她的阴影打在墙上,偏生诡异,女孩手里紧紧扣着一物,心绪不定,须臾,眼中神色遽然变化,她姿态轻盈地起身,走到外面的露台前,双手慵懒撑住栏杆,妙声吟唱起古雅悠扬的乐曲。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 “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歌声孤冷苦楚,绕梁久久不息,夜半荣家灯火忽亮,尖叫之声,此起彼伏。 寂静无声的街道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慢悠悠地走着,其中一个,竟是当初衣衫褴褛,外表脏污,在咖啡店外晒太阳的小乞丐,现下洗净了脸上的泥污,露出真实面容,竟是明眸皓齿的姑娘家,而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女孩,机灵古怪,发辫乌黑,正是失踪多日顾家独女,月芽。 “下次可不能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了,会被山里的妖怪吃掉的。” “咦,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常给我讲妖怪的故事,我问他是不是真的,他说着说着,还会自己悄悄害怕呢。” “因为我可以测相占卜呀,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最近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那你可以教教我吗?” “唔……其实我也只学了皮毛,但是教我的人可厉害啦,她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前世今生。” “我可以见见她吗?” “我想,会有机会的。” 她们的絮语被风吹裹起来,去往遥远的山巅海礁,直到身影被路灯拉得斜长,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拐角阴影里走出一位穿着得体的男士,他扔下手中伪装的报纸,眼镜在路灯下微微反光,嘴角上扬,露出释然笑意。 他生得一副好面孔,仪表堂堂,俊朗内敛,若是生烟再次看见,必会愕然,因为上回在街头相擦身而过,他的容貌像极了一位故人,除却气质不同,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位故人远在千里之外的长沙,当年惊鸿一面,军队齐整,铿锵豪迈,他骑马随在佛爷身后,青年穿戴军装,身材矫健挺拔,眉眼单纯洒脱,笑时双眼弯弯,露出尖尖虎牙,似乎永远都是阳光明朗,不知愁的模样。 当时五爷感叹他是佛爷最忠诚信赖的亲随。 还记得,那时所有人都称呼他为—— ……副官。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 大家可以猜出最后出现的人是谁吗!!! 答案排除副官 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喜欢的角色 但是副官的小虎牙也好可 后悔没有让副官出现水水剧情 后面的张日山就不可爱了 QAQ 第25章 翌日午后,生烟看到了今日送到房间门口的早报,头条那一栏详尽描写了昨夜荣家的诡异歌声,文笔生动惊险,并且附上容宅的图片,今日不少记者前去采访,荣家佣人不堪其扰,濒临崩溃边缘的时候,歇斯底里地喊出了这番话。 “你们不要再问了,昨晚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鬼!这是无中生有!” 生烟手指点上那个“鬼”字,陷入冗长的静思,或许于先生昨天的决策是明智的,就算那个自称无心的法师只是坑骗钱财,也不能否决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真的具有降妖除鬼的能力。 她去餐厅用午餐的时候,身边零零散散没有几个人,事实上自从拍卖会后,大部分客人都搬离了这里,再不复往日人影重叠,热络寒暄的景象。 她在餐厅的最角落,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端着餐盘走近,对那人微微颔首,礼貌道:“顾先生,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顾先生的状态着实不好,这几日他四处奔波寻找女儿下落,顾不上吃穿睡觉,往日光洁的下颚胡渣密布,衬衫也无心打理熨烫,起了细小绉褶,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餐刀切着肉片,桌前餐点未动一口,双目失去了往日光彩,沉闷颓然,他听见生烟的声音没有反应过来,缓了缓,动作迟钝地点了点头:“请坐。” 生烟在他对面落座,她见到后者反应,便猜出这几日警局根本一筹莫展,妻子与女儿两件意外要将他压垮,她露出惋惜之色,但宽慰的话还是一定要说。 “昨日我去看过顾太太了,听护士说,她的情况有所好转,应该再过不久,就可以康复出院了。” 听到顾太太三个字,他空寂无神的眼眸里有了一丝涟漪,停下了无意识切肉的动作,苦笑:“谢谢你常去看她……我现在……我现在根本不敢去见她。” 他曾经何等风光,却不想短短几日就落寞到现在的模样,生烟默了默,心头窜过一缕苦涩,距离顾泠失踪已经四天,就算警局无能,也不可能追查不到任何线索,这个时候,她联想到荣家的那个东西,越发觉得,事情不能拖了。 她余光扫了扫餐厅的其他人,趁无人注视的时候,悄声道:“您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可能并非人力所能为?” 顾先生起初疑惑不解,后来想到了什么,神色巨变,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是这么回事……” 生烟没有错过他瞬间的表情变化,暗自生疑,如果正常人要接受这个假设,也会自我怀疑否定一阵,可是他的态度转变太快了,仿佛…… 亲身经历过一般。 “对……一定是这样……是她回来了,是她回来又要报仇了……”顾先生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之前木然的状态转而狂热,他回想起那段人生中最阴霾中的记忆,失去那些最重要的人,饱含强烈恨意道,“为什么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生烟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但如果他需要帮助,她可以在这茫茫不见岸的汪洋上拉他一把,一来她确实不忍顾泠受害,二来……也就是她的私心,需要顾先生欠下人情债。 于她不过轻描淡写一句介绍的话,但对于顾先生,却是他珍视的女儿性命,这份恩惠,以他怀瑾握瑜的人品,日后必不会轻易忘怀。 这样得利的交易,生烟又何乐不为呢。 她柳眉微蹙,故意对他所言云里雾里,偶然间提起一事:“说起这事,我倒想起今日的报纸,荣家不知招惹了什么邪祟,竟夜半有人听见女子空灵飘渺的歌声,他们家的人也是绝口不提,太古怪了……看来我今日要去拜访拜访一位法师,请他做法,好好驱驱身边不干净的东西。” 于先生果然立即接道:“法师?!” 生烟若无其事地笑:“是啊,那位法师暂住在于先生府上,原本是府里最近出了点问题,不想昨晚出了这种事,不知道前去拜访的人多与不多。” 顾先生听过于先生的名字,他虽与后者没打过照面,却也知道自己的生意能在北平风生水起,应是受了照拂,正打算趁拍卖会结束,携礼物前去拜访,却不想因意外一再耽误,这些日子,他筹钱四处求人帮忙,全然忘了此事。 他露出犹豫的神色,生烟善解人意道:“不如您与我一起过去吧,那位法师能力出众,说不准可以利用独特方法,找到令媛下落。” 顾先生已无退路,只得将所有赌注都压上,倾注了所有希望,急不可耐道:“那真是多谢你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匆匆起身,久坐身体僵硬,哐当撞在餐桌上,咖啡杯抖动了一下,斜着倒下,咖啡向他泼去,顾先生来不及躲,下半身的裤子被溅到,好在咖啡是半温的,不至于烫伤,他懵然站在原地,立即有侍从前来处理。 生烟见他不修边幅,怕于先生见了心里不悦,将他赶出去,委婉劝道:“顾先生,您要不要回房换套干净衣服,毕竟是去于先生那里,还是不能太过失礼,知道的人,是敬您关心则乱,但更多不知道的人,要说难听的闲话,顾太太不在,您都不会整理倒腾自己了,若是等太太出院听见这话,还不得与她们他们置气。” 顾先生茅塞顿开:“对对对,我要先回去冲洗一下,换套衣服,麻烦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 他如一阵旋风出了餐厅,侍者将这里的惨剧收拾好,生烟哑然失笑,不慌不忙地对他道谢,后开始进行自己的午餐。 她听见旁边一桌的客人轻声谈论:“好像这几日,都没有见到尹小姐呢。” “是啊,自从拍卖会以后,尹小姐就好像再也没有露过面了。” 短短两句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生烟记起当时尹新月对张启山的独特行为,处处维护,暗藏爱慕,确实非同一般。 她想,尹新月不是传统的固板爱情思想,她这样率真勇敢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应该放下身段,追着张启山一起回长沙了吧。 那样鲜明热烈的感情,真是令她……心怀艳羡啊。 生烟切了一片鳕鱼肉,却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并非厨师厨艺糟糕,而是她每一口都觉得苦楚酸辣,每吃一次,都是在尝自己的人生百味。 餐桌上一支玻璃瓶内插着鲜花,色彩娇而不俗,如同少女粉嫩的唇色,她受了蛊惑,轻抬手指,指尖微触到柔软花瓣,还未感受到温润露水,这片花瓣便从茎叶脱离,幽幽坠下。 生烟失神地望着那一瓣落花,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它逐渐失去生命力,枯萎腐坏。 外表依旧明艳,而内里已经出现黑色的暗影。 就像她一样。 她的所作所为,全部都带有自己的目的,她陪顾太太逛街打牌,在于先生面前显露出孤身无援的形象,包括今天告诉顾先生的一线生机,全部是为了增加将来的把握,她需要人,需要无法拒绝她要求的合理理由,需要他们在关键时刻,还能帮她一手。 她曾经也这样对待过许多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她对准每个人的性格弱点,选择相应的方法,有人看懂了她的心机,却不知最终目的,有人陷入温柔迷雾的假象,心甘情愿被掌控,就算外面流言蜚语再严重,起码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当然,她也可以区分敷衍真诚,选择最终忠诚合适的人,来助自己。 于先生,既是其中佼佼者。 生烟并不希望因为钱明绍的关系,就与她从此断了联系,她看出对方对自己的怜惜,便可以利用这一点,达到自己的目的。 明着不行,就躲藏在暗处,成为自己背后的势力。 她明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出了行动,但她内心非常清明,自己用尽鬼蜮伎俩,根本配不上他们的明堂正道。 之间差距,何其广阔。 但她只能不断亏欠,无法弥补了。 一个小时后,顾先生梳理好了乱糟糟的头发,刮了胡子,又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两人在新月饭店外碰面,由顾先生亲自驱车,生烟坐在后座,垂着眼睑,心绪不宁,好在顾先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意觉察,两人在一路清寂的气氛里,抵达了于府。 顾先生下了车,望着高悬的门匾,一腔孤勇化作踌躇,竟畏惧起这一趟毫无作用,不敢敲门,生烟静静等了一刻,不给他反悔调头的机会,主动叩门。 片刻,大门开了,是她曾见过的看门人,问询:“是谁呀?” 生烟笑道:“请问于先生在府上吗?” 她今日衣裳没有换,还是昨天画扇拿来的那一套,看门人识得她的脸,将他们迎了进来,连声道:“在,麻烦两位在这里等一下,老奴前去汇报。” 等待期间,顾先生不安地来回走了走,又摸了摸脸上形象有无不妥,显得失礼,再焦虑道:“这位大师能被于先生请到府里,应该德高望重,我没有带上礼物,会不会大师不肯帮助?” 生烟想起无心昨晚直接问报酬的事,知他人品没上升到高风亮节的境界,只得稳住顾先生:“看在于先生的面子上,大师一定会出面的。” 顾先生暂时缓解了紧张情绪。 看门人回来后,随在他身边的还有画扇,少女见了生烟,眼眸水亮:“我还以为是听错了,真的是您呀。” 她往顾先生那里看了一眼,不免疑问:“这位是?” 顾先生上前一步,面色虽差,却守礼道:“在下顾国强,因事前来拜访于先生。” 生烟对她点头,画扇理解道:“于先生在书房,随我来吧。” 生烟想,昨夜她离开时,于先生留在书房,今天她来时,于先生又在书房,她不会将书房当卧室,睡在里面吧? 于府内路线复杂多变,即使生烟昨日来过,今天又全然忘记了路程,顾先生跟在后面,一路弯弯绕绕,他头晕脑胀,生怕跟丢了。 生烟觉得眼前这座假山似乎有些眼熟,不禁开口问道:“我们方才时不时也经过了这里?” 画扇笑答:“只是外表一样,却是两处完全不同的地方,小姐要是无人引路,怕是会走失在里面。” 顾先生擦汗:“能设计出这么精妙的布局,一定是位出色的大师作品。” “才不是呢,这府里的布置呀,都是从前的管家提议的。” “那这位前管家还在府中吗?” “唉,可惜那位年岁太大,早已故去了。” 说话间,再绕过庭院,便看见了于先生的书房,门敞开着,画扇在门外叩了叩门框,里头传来清冷一声:“进来。” 生烟提起衣角,跨进门槛,在书房内环绕一圈,并未见到于先生的身影,正迷惑间,见侧间多了一道屏风,心里有了计较。 顾先生不见正主,茫然失措,但念及女儿安危,定了定神,扬声道:“在下顾国强,今日冒昧登门拜访于先生,实在是内心惶恐,有要事想要求见那位法师,还请您通融,日后若您有吩咐,我必尽全力相助。” 于先生大抵在思考,一时没有出声回应,顾先生急切地想补充几句,生烟却对他摇了摇头,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因为于先生将无心带进府,就是为了解决鬼魅之事,而她极大程度,会允许无心出手相助,既然是已经可以确定的结果,何必再多费口舌。 过了半晌,于先生仍是没有开口,生烟泛起忐忑不安的情绪,难道她猜错了,于先生不愿意管这件事吗? 她猜度着于先生的心理,却听见门口有两道不同轻重的脚步声临近,画扇在外恭敬道:“先生,他来了。” 于先生这才出声:“你要见的法师来了,有什么事,让他做决定吧。” 说罢,她就不再理人,透过光线侧影,生烟似乎看见屏风后,她拿起一卷书册专注阅读,这幅漠不关心的样子,却是她最真实的风格。 与生烟不同,顾先生将注意力放在了门外的法师身上,他怀有迫切期待,但屋外日光直照进来,他又正对着,一时看不清法师的面容,抬手遮了遮刺目光线,连续眨了眨眼睛,感觉有些潮湿。 他放下手的时候,看清了法师的正容,不啻雷击,身子震了震,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哑模糊的音节,男人的眼里涌起泪水,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但是那个名字,直到他再无呼吸,埋入阴暗泥土的时候,也不会忘记。 “……你终于回来了啊。” 顾先生眼角落下泪,上前紧紧拥抱住法师,那个名字他在无数个日夜呼喊,却无人应答,脑海里不断闪过他们经历的种种画面,他坚信,他一直活在世上的某处,只是不愿出现。 直到今天,终于能够再见到他,重新呼喊出那个名字。 便是他此生之幸。 “……无心。” 作者有话要说:无心法师第一季的最后一幕 其实无心和顾大人并没有相认 只是观众头脑中一个模棱两可的幻想 但是在这里圆了这个遗憾 顾大人真的是可爱憨憨啊2333 第26章 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在看见他面容的一瞬,全部纷沓而至,那段在文县不可思议的经历,那些刻骨铭心,无法忘怀的人,突破遥远的时空隧道,仿佛又重新站在他面前。 无心、月牙、张显宗、岳绮罗…… 他永远记得因为自己一时疏忽,醉酒误事,无心和月牙为了保护他,张显宗才亡命枪下,但也因为如此,那个老妖怪深恨月牙,将张显宗制成了傀儡,月牙……月牙……惨死在他的眼前。 他是个不称职的兄长,他说过会为月牙买一辈子的珍珠耳环,会用一生去当她坚强的后盾,最后却无助悲恸地看她在无心怀里断气,他浑身被抽干了力气,那一段时间,不仅无心失了神志,他也如提线木偶,不知自己拿下文县,重获大帅赏识,究竟为了什么。 月牙死后,无心为她报仇,将岳绮罗困在山洞里,不知生死,后无心,也失去了下落。 兜兜转转,他收拾了行囊,向大帅辞行退伍,来到再无他们存在印记的遥远地方,重新开始自己平静的生活,娶妻生子,行商交友。 他变得沉稳低调,与从前动不动拔枪吓人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发家以后,尽量减少树敌,用钱能解决的事情,便慷慨大方,他的合作伙伴都笑他是个老好人,时常担忧他被人蒙骗,收益惨重。 但他经历了之前的事才明白,与钱比起来,家人是他更加值得重视的存在。 与从前在司令府拥有如云美妾不同,他深爱她的妻子,尽心完成她的每一个心愿,除了……珍珠耳坠,那是唯一属于月牙的所爱,他总是不能同意,妻子起初执拗地问他原因,后见他神色黯然,便体贴地不再提起。 他的女儿出生时,脸色红润,双眸明亮,犹如是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模样,简直与月牙一模一样,他怔忪,女儿笑着对他挥舞着手脚,说着听不懂的牙语,他湿润了眼眶,怕被妻子发觉,别开脸道:“从今往后,她的小名就叫月芽吧。” 他与无心经历过那些神鬼之事,内心寄存了一丝盼望,如果真的有转世,希望月牙降生在幸福安稳的家里,一世无忧,如若有幸,她成了自己的女儿,当初无法实现的承诺,也不至于抱憾终生。 他或许想过,再次遇见熟人的情景是在偶然一次的路口拐角,他只凭一个身影就能认出他们,然后久别重逢,说起这些年的风雨历程,笑着叙旧,却没料到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见。 尤其是…… 无心忘记他了。 顾先生被他推开之后,怔怔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头脑迟钝地转着,无心有些嫌弃地扫了扫肩上被他哭湿的地方,对屏风后的于先生问:“这是什么情况?刚见面就这么激动,我可不认识他,难道您叫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他有没有被附身?没有邪气啊,是不是精神有些问题,需要去医院?” 他说话毫不留情,尤其是当着正主的面,一点不避讳,画扇惊疑不定地来回看他们,生烟倒是好些,没在脸上显现出来,只觉得他们之一的精神不太正常。 顾先生没从打击中回过神,无心绕着他走了一圈,假正经地仔细观察此人,定下结论:“我明白了,您在测试我究竟是不是江湖骗子。” 他的脑回路难以理解,生烟见顾先生呆滞,好歹记得此行目的,解围:“不知法师有没有注意到最近街上的警员多了起来。” 无心点头,不甚在意:“是啊,我之前住旅店的时候,只不过入夜了回去,就被他们缠住询问,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位顾先生的女儿失踪了,且她与荣家小姐交好,法师请看。”生烟从手包里拿出今日的报纸,摊平展在无心面前,后者不感兴趣地扫了一眼,顿时顿住了。 生烟继续说:“这位荣小姐上次与我有一面之缘,但觉得她有些古怪,恰巧今日又出现了这桩报道,我们在想,是不是顾先生女儿失踪的事情,与她有些关联?” 她对此事的态度过于热忱关心,于先生状似凝神阅读书册,却久久停留在那一页上,将心搁在了别处。 无心摸摸下巴:“听起来倒有些意思。” 顾先生站在一侧,见无心对他态度始终陌生冷淡,虽然不知原因,他却有更重要担忧的事,强撑道:“还请您出手相助,若能成功找到女儿,定……” 他话未说完,无心立刻感兴趣道:“有报酬吗?” 这幅模样,倒是像第一回 见面,直接敲诈他一万大洋除妖费的无心了,看来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改见钱眼开的心性。 顾先生恍惚,涩然道:“是,报酬一定丰厚。” 有了这个承诺,无心忘掉了方才的不愉快,爽快道:“你怎么不早说啊,既然是客人,那我刚才失礼了,请别见怪,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他拍了拍顾先生的肩膀,忽而想起一事,凑近问他:“对了,你刚刚怎么会脱口而出我的名字?难道……” 他拉长语调,故作玄虚,顾先生呼吸一紧,带着希翼看他,后者却深吸一口气,感慨:“原来我的名声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这可怎么好,我并不想出名啊,记得这件事结束后,只给报酬就行,不用大肆宣传。” 生烟:“……” 画扇:“……” 于先生指节扣紧了书册,声如寒潭:“出去。” 对于她不悦愠怒的时候,生烟深有体会,无声对顾先生点了点头,率先便要离开书房,岂料她又冷冷出声:“他们先走,你留下,我有话说。” 等这群碍事的人走远了,于先生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生烟见她面色凝重不虞,心脏重重跳了下,却浮出一抹得体笑意,静待她吩咐。 于先生见她仍旧穿了昨日的那套衣裳,面色稍霁,眉却不展,清清冷冷道:“等会不论他们打算去哪里,你都不要跟着一起去。” 生烟声音轻松带笑:“这是当然,无心带着顾先生去找月芽,势必要先去荣家一趟,我却对除妖降鬼不感兴趣,帮到这里也算仁至义尽,没理由再陪着了。” 她故意戏谑:“难道您将我留下,就是为了告知此事?” 于先生漠不关心地转过身,语述平淡:“我只是怕你出了事,无法向别人交代,昨夜府外停着一辆车,直到你离开以后,他才跟上。” 生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口是心非,如果真的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何必好心提示自己附近有监视的人呢。 “我早就想好了,等他们离开后,我就去医院一趟,顾家带来的佣人去世了,护士不可能事事兼备,我将今日的事情告诉她,顾太太一定能转忧为喜。” 于先生不冷不淡:“你们的关系,倒是不错。” 生烟向前走了一步,面容映在日光里,是从未有过的瑰丽闪亮,女人侧颜的胭脂明艳,目若秋水,启唇笑了:“可是我先来了您这里呀。” “巧言吝啬。” “可是您爱听啊。”生烟在她面前盈盈转了一圈,如少女般带着娇俏明媚的语气,“这套衣服,要不要还回来?” 她的身姿本就窈窕婀娜,适合穿那些露骨销魂的旗袍,但这身毛茸茸的大衣却将好身材全部挡住,除却一张脸露在外面,根本不会令人浮想联翩,何况她往日穿多了艳色,难得换上纯白无瑕的衣裳,难得显出端庄大方的气质。 “你若喜欢,就不必还了,权当送你。” 生烟瞧她依旧冷脸,心生一计,故作惆怅:“可是这样的话,我就要承您的情,越来越还不清了,这今后怎么办呢?” 生烟分散着于先生的注意力,趁她不注意,凑近在她左边脸颊落下轻柔一吻,如蜻蜓点水一般,玩笑道:“这样就偿还清了。” 于先生大概从未遇到她这般大胆无耻的人,震惊地捂着左脸,往日清醒淡漠的眼底一片失神,生烟怕惹恼了她,迅速提着衣裙,步伐轻快地离开了书房,她想起难得一见于先生失态的模样,忍不住暗笑。 画扇从柱子后悄悄探出身,往幽静的屋里小声试探:“先生?可以进来吗?” 她连唤了几声,皆无人回应,正探出了一只脚,要跨进门槛的时候,闻得一阵疾风,裹挟了什么东西向她的方向砸来,她弯身一躲,那个东西从头顶远远飞了过去,她不待于先生说话,先告状道:“刚刚在这的人不是我,我刚来。” “砸的就是你。” 画扇哭丧着脸,灰溜溜地转身打算逃,逃到庭下的时候踩到一个东西,抬脚一看,竟是近些时候先生花了大价钱淘回来,日日拿在手里翻阅的孤本,她捡起来,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只得先回房处理了书面上明晃晃的黑脚印,再做决定。 只是不知,生烟如何惹了于先生不快,竟然迁怒到了她的身上。 虽然于先生虽脾气古怪,但砸书可是生平所见第一次啊。 难得难得。 她不知道的是,于先生砸完了书册后,踱步回了书桌前,眉峰冷峻含霜,抬起宽袖,从容不迫地研磨,她洁白左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唇印,却并未擦掉,过了一阵,她紧抿的唇角,溢出一缕如沐春风的笑意。 只在瞬间。 无心与顾先生在不远处的庭院等待,两人站在一块,却无话可说,一个望天一个看地,之间蔓延出一股尴尬违和的气氛,见生烟来了,顾先生强打精神道:“我打算与法师去一趟荣家拜访,为防万一,小姐还是不要跟我们一起了。” “我也是这么觉得,所以打算先去医院探望顾太太。”生烟款款道。 无心忽然插嘴:“顾太太怎么了?” “实不相瞒……内子突发恶疾进了医院,后来也许是担忧女儿,病情始终未有好转。”顾先生勉强提神道,“还得多谢生烟小姐经常去照看她。” 无心若有所思,提议:“不如我们先去医院看看吧,我总觉得令夫人的病可能另有古怪。” 生烟与顾先生皆是一愣,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他解释:“事有万一,如果令夫人的恶疾真由妖物引发,那一定可以查探出线索痕迹,或许和令媛失踪是同一个原因。” 顾先生难以按耐胸口气血翻涌,握住他的手腕,情绪激烈:“那我们快走!” 无心被他拽了一个踉跄,却自从知道有报酬后,克制了脾气,好声好气道:“我答应了要帮你除妖,就一定会负责到底,但是也不用这么着急吧,哎哎,刚才引路的姑娘不见了,你认得出去的路吗?!” 顾先生面向前方的几条分叉路口,茫然失措,无心笑他痴傻的模样,头脑中窜过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他忽略异常的感受,拍拍胸口,洋洋得意道:“出府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他一路看也不看,如自家般潇洒自如,径直带领着他们走到了原先的大门口,生烟正眼看他,顾先生却毫不意外,低声道:“还和原来一样……” “什么?”无心没有听清,厚着脸皮说,“你下次要夸我就大点声,人老了,耳朵不好。” 生烟又看了他一眼,寻思他的年轻不过二十上下,果然常年与灵异打交道的人,精神会有些不正常。 无心向前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问:“我还不知道令媛叫做什么名字?” “……” 顾先生沉默了许久,无心停下脚步,纳闷地回过头,听他道:“她叫顾泠。” “白露泠泠,好名字。”无心称赞,却听他停顿了一下,其中泛出苦涩的意味,继续说。 “她还有一个小名,叫做……月芽。” “李月牙。” 第27章 似乎有一阵风起,卷起地面枯黄的落叶,它穿越了渺远的距离,终于在冬日的尽头抵临这片土地,吹拂在他们面上,将衣裾吹响,又乍然平息,不露出一丝痕迹,向他们告别远去。 枯叶从半空落下,层叠铺在他们身前,有一片幽幽打着旋儿,落在顾先生脚边,他的眼神悠远深长,夹杂着什么痛苦隐忍的回忆,空气里奏起一首无声伤怀的曲调。 生烟按住自己飞扬的衣角,视线在他们两人面上转了一圈,他们之间的氛围实在古怪,并非陌生人之间礼貌性闲聊的话题,而是……另有深意。 从顾先生之前在书房的态度,他们似乎从前相识,但无心并不认识他,显出了疏离陌生的表情,生烟并不觉得顾先生这般严谨的人会发生认错熟人的情况,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出现了问题。 顾先生无声期盼,却见无心低语了两句,原本打结的眉头舒展开,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月牙……月牙……这个名字真不错,不过为什么你姓顾,令媛姓李,其中有什么不能说的缘由吗?” 顾先生别过脸,声音听不出情绪,简略道:“没有……时间不早了,我们赶快走吧。” 他一言不发地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难以掩饰心情之差,无心迷惑地望了望生烟,不知自己忽然说错了什么话,生烟对他抱歉礼貌地笑了笑,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转身坐到了后座上。 这一路异常平静,车内甚至比他们来时更加更无一丝声音,生烟纵是擅长交际,也不愿在这两人之间没话找话,便稳住心态,侧头看向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 北平虽然不是她的故乡,生烟却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风光凄冷的时期,她无法以自己经历事情的好坏来定论自己对北平的喜爱或厌恶,她想将这里的景物全部映在眼底,也许等到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的那一天了。 昨夜缠绵的时候,钱明绍告诉她,这里的生意已经临近尾声,不到一周,他就将返回奉天,同时,他也将带着她一起,再度回到那座冰冷的别馆。 生烟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这也是她极力促成的事情,但当这一天真的即将来临时,她只剩下不舍与怀念。 这里有太多她喜爱的事物与人,这里的空气是暖的,随处可见心有热血的国人,他们不必活在压迫绝望里,用鲜活灼热的生命去争取命运的公平,更不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可笑罪名,生命永远暂停在最青春艳丽的年华。 东北沦陷,所有的国人沦为傀儡与奴隶,他们麻木地乞求一个活着的机会,在那里,所有发生的事情难以想象,她见过太多屈辱凄然的事情,所有反抗的英雄,甚至连尸骨都无人收殓,孤零零葬在天地之间,任野兽吞噬。 他们有的还只是年轻的学生,未来或许有大好前途光景,不过青春热血,却被命运无情摧毁,只用一个勉强的失踪理由,去搪塞了父母家人,遗体永远躺在光线无法抵达的地方,连墓碑姓名都无人知晓铭记。 她永远记得学生父母悲痛欲绝的哭声,如野兽濒临死亡的嘶吼,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恍惚都能听到零碎的枪声,以及学生无助孱弱的低泣。 从前,她以为父母远去,无所依靠的日子就是地狱,但当亲眼看见东北每一天真实发生的惨剧,她才知晓,原来从前自己的生活是锦绣繁花,真正的地狱,就在眼前的人间。 即使她坐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身体里的血液依旧是冰凉的,她感受不到一丝明亮炙热的感情,有的,只是暗无天日的绝望与顺从。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她看见了太多生死,太多泪水,冷寂的内心升腾出一股全然不同的情绪,与他们的心境产生了共鸣,不再沉浸于自己悲惨的情况,想要多做一些事情。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生活在同一片天地下的其他人,相较之下,她拥有的东西,太多了。 她见证经历过惨痛的一切,不希望北平也变成另外一个地狱,除此之外,属于中国的每一寸土地,她都不愿再见到那般惨烈的景象。 经此一别,她或许在活着的时候,再也无法回到北平,感知这里的空气情怀,但只要挡在它前面,用自己的办法去守护它,这里将永远保持她喜欢的模样。 永远不会有沦陷的一天。 和那些熟读道理大义的学生相比,她只是一个不能再俗气的人,即便如此,也无法冷硬下心肠,去看铁骑踏碎繁花,古城毁于一旦,真正战争来临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无法逃离,被动地选择保家卫国,与其如此,她不如一早就看清事实,去做一些真正有利的事情。 不论结果如何,起码她无愧家国,无愧于心。 至于自己,并不重要了。 她看过咖啡馆,看过喜欢的成衣店,最后远远地看见了医院的楼栋,这一路景象尽入眼底,车辆迅速经过路口,孩童追逐打闹,女子穿着鲜亮的衣裳,妆容美颜,随意在街上行走玩笑,呈现出一派祥和自由的景象,她忍住了酸涩的感觉,这一幕大概永远也不会遗忘。 轿车缓缓在医院门前停下,生烟不动声色地抹去睫毛沾上的细碎泪水,开门下车。 去见顾太太之前,无心闭眼在楼下停顿了一会,收敛了之前不以为然的态度,正色道:“这里有些不对劲,但还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们先去病房看看吧。” 顾先生并不多问,只沉默带路,三人走进住院部的大厅,走上楼梯到二楼,生烟近日来得勤,护士都识得她,忽略一旁的顾先生,笑道:“今天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呀?” 往日生烟来送果篮鲜花,都会取一两支花或苹果雪梨送给护士,今日空手而来,却不窘迫,她进退有度地微笑:“今日顾先生来了,我便不算主角,哪里能喧宾夺主,拿好东西占顾太太的心思?” 护士微微讶异,因顾先生只在第一晚陪着顾太太后,便因女儿失踪无颜面对妻子,再未来过,是以她们也不相熟,无心主动和她们攀谈:“最近顾太太的情况有什么古怪吗?” 护士不知他的身份,见打扮与常人不同,担心是精神科跑出来的疯子,板着脸不乐意回答,生烟从她的态度发觉了关键,含笑帮无心询问:“今天顾太太的情况怎么样?” ”唉,还是昨天的样子,什么也吃不下,输液似乎也没有好转,今天起来还吐了,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过阵子医生们还要开个会。” 无心费解,对着顾先生指了指自己,低声问:“她为什么不理我,我看起来像个骗子吗?” 顾先生一心系在妻子身上,没听见他的话,焦急追问护士:“现在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当然可以,但是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其他房间的病人休息。” 护士将他们领到病房门前,透过上面的一道玻璃窗,可见顾太太卧在病床上啜泣,这几日她备受身体与心理的折磨,形销骨立,再也不复从前的雍容气质。 顾先生心焦不已,直接推门而入,听到了开门声,顾太太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红肿着眼眶,看清了来人,迅速抬起被子遮了遮自己的脸,声带哭腔:“我没事……我只是突然被风吹到了,你不要看我……” 可这间病房的窗户紧闭,哪来的风呢。 生烟能猜到她的心情,她素来爱面子,喜好明净整洁,不愿在爱人面前露出自己憔悴的容颜,但到了这个时候,顾先生在意的,更是她的安危。 她在原地停步,没有走过去,把空间让给这对夫妇二人,这时,她又一次发觉了无心的奇怪举动。 他以探寻的姿态在房间内看了一圈,但眼睛却是紧闭的,似乎冥冥中存在独特的法术一般,过了半晌,他睁开眼,面色凝重地皱眉,眼底是从未见过的锐利。 生烟问:“大师有什么发现?” “这里……”无心说了开头两字,却莫名消了音,转移话题,“我突然想起来在医院门口看见有卖水果的,我们去看看吧。” 生烟追不上他天马行空的思路,微微“啊”了一句,语调微微上扬表示疑问,无心却不顾屋里的另外两人,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臂,强行带出了病房。 一出病房,无心立刻松开了手,向楼梯那里走了几步,生烟虽不明所以,却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必有意义,便跟了上去,两人走到楼梯拐角时,无心果然开口:“刚刚我在楼下发觉的异常,果然是那间病房里的。” “那是什么?” “邪气入体。” 生烟裸露在外的皮肤窜起一丝冷意,她重复:“邪气?” “而且这道邪气,有些似曾相识。”无心回忆着究竟在哪里遇见过同样的气息,他习惯性摸了摸下巴,却摸到一片淤青,顿时恍然,“对了,是在荣家。” 荣怜? 生烟又有一种被人偷窥的诡异感受,她回头四处望了望,松懈下来,沉着道:“那顾太太的病情,果然是因为受了邪气影响,而非自然生病?” “应当不会错的。” 他寻思:“应该是顾太太不注意的时候,那道邪气附着在了她的身上,邪气入体与普通病症相似,却用药无法治愈,到了后期严重的话,还会危及生命。” 他虽这么说,生烟却不紧不慢,眼眸笑盈盈看向他:“但是大师发现以后并不慌张,应当是心有成竹,有消灭邪气的法子吧。” 无心对她感兴趣,反问:“那如果我是江湖骗子,见邪物心存畏惧,打算逃了呢?” 生烟笑着摇头:“那恐怕从今往后,不管法师身在何处,都有人为了赏金甘愿将您送回于先生府上。” 她语气温软平和,但无心却知道底下暗藏冰锋,讪讪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报酬还没有到手,怎么可能逃呢。” 生烟见他仍往楼下走,打趣:“难道法师真的打算试一试刚刚那句话的真假?” 无心走到半路,又调转回来,半拽着她一起走,一本正经地说教:“我这是为了除妖,现在我们必须去一趟门口,如果没有那样东西,我就发挥不出实力。” “那法师为何拉我一起去?”生烟站在窗口看了一眼楼下,笑容越发轻巧,“我倒不觉得,您一定需要那样东西。” 无心转了转眼珠:“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东西?” “大师刚刚已经说了,是水果店,那么带着我只有一个理由。” 被人看穿心里所想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又是这个原因显得面上无光,无心感觉脸颊有些滚烫,想他沉睡后醒来的这些年,还未遇到过如她这般心思活络通透的姑娘,一时不知如何相处回答。 却见她笑意盎然,若无其事道:“昨日顾太太似乎很喜欢那家的水果,我也想去看看,如果方便的话,您想要什么水果,不妨一起告诉我。” 她这般说,无心倒是不再死皮赖脸,心底有些不好意思:“等我拿到了报酬,一定如数还你。” “好。” 生烟笑笑,转身后,眼尾却蔓出一抹别有用心的深意,她已摸清了他的性格属性,虽然时间不久,但只要达到某个程度,抵不上于先生对她的作用,却用这些细微的好感换来今后的某些用处。 这笔交易对她而言,实在划算。 生烟与无心步入医院旁边的水果摊位,这里的水果新鲜实惠,之前几次,她就是在这里包裹了一些送到顾太太那里,无心四处挑挑拣拣,拨开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就是这个味道,终于尝到了……” 生烟拣了几个时令水果放进篮子里,又帮无心挑了几个新鲜橘子,一起麻烦老板包装结账,她付钱的时候,目光无意识从街边扫过,乍然凝住。 无心对老板摆摆手,表示不用将橘子装进去,自己另外兜在怀里,含糊不清地问她:“怎么了,在看什么?” 他顺着将视线投过去,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牵手走进了医院大厅,旁边路人也并无不妥之处,不禁一脸疑问。 生烟眼眸飘渺,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法师果然神通,我想,顾先生很快就能消去心头愁绪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无心X姐姐 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奇怪感觉 果然无心还是和顾萌萌的剧情最顺畅不卡 下一章另外一位重要角色就要出场了!!! 会和无心顾萌萌一起战斗 成为暂时的铁三角 猜到有惊喜~ 第28章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生烟所预料的一般,她与无心回到住院部二楼的时候,便看见了护士台旁边站了两个人,正窃窃地说着什么隐秘的话语。 她站在不远处,无心不明所以,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那两人将正脸转了过来,年龄轻的那个姑娘见了生烟,眼睛一亮,对她热切地招了招手,无心问她:“这是谁呀?” 生烟对她报以一笑,将视线落到她身边人的身上,表情有些细微改变:“就是那位你接下生意,要寻找的顾小姐。” 无心震惊:“她不是失踪了吗?” 他觉得自己怀里的橘子沉甸甸,莫非还没等到自己出手,这妖物就自己认输了,那他的报酬该怎么结算?! 等他们走近些,顾泠直直扑到生烟那里,生烟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见她精神尚好,并无惊吓的后遗症,温柔嗔道:“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你父亲母亲可是担心坏了,不过现下你平安归来,总算能放下心了。” 顾泠辩解:“我才不是故意失踪的,我被困在一团迷雾里好久都没走出,都快要急哭了。” “迷雾?”无心问。 顾泠这才发现他的存在,打量了一圈他的奇装异服,心存好奇,重重点头:“没错,我只是看母亲的衣服没有带上,所以想送到医院,只是路上不知怎么,遇到了鬼打墙的情况,之后就被忽如其来的雾气困住了。” 生烟蹙眉,无心又问:“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顾泠身边那人脆声答:“是我把她救出来的。” 她的嗓音带有少女的婉转清亮,眼眸盛满了光亮,狡黠又挚诚,眯着眼睛笑的时候却有些傻气,却由衷能够感染别人的情绪,她转动眼珠的时候,颇有些洒脱大气,古灵精怪的独特气质,生烟第一眼就喜欢的人很少,但她是个例外,她也第一时间认了出来,眼前这位姑娘就是之前咖啡馆外的小乞丐,只是没想到洗掉脸上的淤泥后,竟生得这一副好面容。 无心在她身上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警惕:“你是谁?” 顾泠说:“就是这位姐姐救下了我,她知道我的情况后,还特意送我来医院。” 那姑娘得意:“这种小把戏对我而言,不值一提!” 她挑衅似的斜了一眼无心,无心捏住姑娘手臂,沉声道:“不对,你究竟是谁?!” 姑娘挣脱了两下没挣脱开,眼里泛出一抹狠色,另外一只手往他脸上刷了过去,骂道:“登徒子!” 清脆耳光声响起,不止无心,连护士台的几位小护士都怔住,见两人打扮神态都不正常,以为发生了病患间的纠纷,纷纷上前将两人拉开,甚至要去找精神科的医生前来。 生烟与顾泠对视一眼,后者如梦初醒,立刻去到姑娘身边关怀:“姐姐你没事吧?呀,你的手腕都红了一圈。” 无心捂着红肿的半边面,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道:“你们应该关心的人是我吧?” 姑娘附身让顾泠检查手腕上轻微的痕迹,哼了一声,回敬:“我只是稍稍惩戒你一下,还没使多大力气呢,你如果再敢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乌黑的发辫垂落肩头,侧颜的弧度明媚狡黠,无心望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仿佛在层层记忆深处,他也遇到过一位类似的姑娘,眼睛很大很亮,笑起来特别爽朗明快,但是……她叫什么名字? 他又开始头疼,无论如何都记不起他们曾经发生的片段,他甚至怀疑那个姑娘是不是自己的假想,其实根本不存在于现实。 “我还没有过够呢……” 女人气若游丝地在他耳畔一遍遍重复这句话,她的眼眸似乎浸满了泪,一颗颗落在他的衣襟上,无心脸色煞白,仿佛真的身临其境,真实感受到了当时的悲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是在医院,还是在梦里。 “你……没事吧,我刚刚可没有用全力,你不要打算赖上我啊。” 无心捂着头单膝跪立在地上,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表情纠结痛苦,怀里的橘子散落,骨碌碌滚向四周,那位姑娘起初不以为然,后意识到情况严重,局促不安地走上前,试探着碰了碰他:“你还好吗?” “什么?”她听见无心唇齿间喃喃念着什么,凑上前仔细聆听,后恍然大悟,“原来你问我叫什么名字啊。” “李……李……” “我不姓李,我与这位顾小姐结缘,估计与她上辈子有亲戚关系,我也姓顾,单名一个影字。” 生烟喃喃念道:“……顾影。” 顾泠惊叹:“顾影,顾泠,我们的名字听起来真的好像姐妹呀。” “所以上天赐予我们一段缘分,让我去迷雾里解救你,你说是不是是呀,小月芽?”顾影对她笑道。 无心听到最后一句话,之前朦胧的记忆点终于清明,他怔仲许久,终于从那真实的噩梦中解脱一般,却又坠入了另外一个噩梦,眼中有滚烫的液体流转,喟叹出声:“月牙……月牙……李月牙……” 可是除却名字,他什么都没有留住。 甚至于,他已经不再记得他们从前相处的往事,以及她的面容了,无心知晓自己不老不死,每过一百年就会陷入沉睡,将这些年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自己的爱人,不知自己的来历,不知这样循环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是不是现在经历的一切,等到特定的时候,也会遗忘? 所以,他早就知道了这一切,才会在醒来的时候,头脑里有一道声音,让他远离人群,永远也不要与人交心。 是害怕再次发生这样的情况吗?那个叫做李月牙的姑娘,引发了他这些年唯一的情绪失态,在他醒来以后,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那个守着他沉睡的人淡然否决,他将自己的盒子翻了又翻,所见皆陌生,茫茫然不知心底究竟缺了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大抵是弄丢了属于她唯一的东西。 以及他的那颗心。 他的梦里始终有面容模糊的女人,眼神含着深切的悲意,一句一句地泣道:“我和你,这辈子还没有过够啊……” 他一直不知她的身份,只当从前处置的某个妖物。 他大抵是深爱着她的,但往事已去,现在的他根本没有那段记忆,面对一段曾经炙热的感情,徒留悲哀。 不死不休,原来从不是美好的祝愿,而是这个世上最恶毒的诅咒,他深陷其中,无法找寻到一个解脱的方式,深受命运摆布。 真是……可笑啊。 生烟站在他身边,睫毛微动,她听到了他低喃出声的名字,联想起之前顾先生语焉不详的话语,或许他与无心从前便相熟,顾泠的小名另有深意,应当与那位叫做李月牙的姑娘有所关联。 至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却是过去的一段往事了,有人选择铭记于心,有人选择随风而去,但不可否认,这是一段尘封久远的伤感故事。 她并没有戳人伤口,探究血淋淋真相的爱好,便对顾泠态度亲和道:“你失踪了这么久,快去看看你母亲吧,顾先生也在里面,便不用另外通知了。” 生烟并没有陪她一起进去,这是只属于顾家的时间,她如今孑然一身,也不愿看阖家团聚的场面,去刺自己的心,白白惹不愉快,她靠在医院雪白的墙壁上,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即使内心再如何回避,还是想到了那个时候。 明珠还在的时候。 她刚从狱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阴郁冷漠,仿佛再也不会笑了,那个时候生烟刚刚设计了钱明绍,导致自己流产住进了医院,受了很大苦楚,心情不畅,她再见到明珠的时候,后者却好似不认得她了,眼神冷寂陌生,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将她僵硬的躯体温柔抱在怀里,顺着她的背脊安抚,过了许久,明珠开口,只说了一句话。 “姐姐……” 因为这两个字,生烟再压不住翻腾的情绪,落下泪来,听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姐姐……你别害怕……我来保护你。” 明珠从不对她说在狱里的遭遇,可想而知不是安稳的日子,她留在医院照顾她的生活起居,用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成原本正常的样子,却始终藏着心事,对接近的人警惕,无法释然。 明珠从前便性格极端,遭了这么大的罪后,心性更加偏执坚毅,自己有着筹谋计划,有一回偷了护士的注射器袭击了佣人,便打算带她离开,关键时刻却被医生发现了,生烟还没注意的时候,她便随身握住一旁薄薄的刀片,眼中狠绝尖锐一闪而逝,她以闲话家常的方式迷惑医生,不经意走上前,打算划出那一刀,却被生烟握住了手腕。 那个时候,她如被抓包一般,手臂剧烈颤抖了一下,等重回病房后,明珠错乱不安地看向她,怕她责怪自己手段残忍,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 生烟却轻抚着她的脸,面对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怜惜爱护,生怕惊扰了她:“从今往后,那些事情让我来吧。” “你只要站在我的身后,让我来保护你就够了。” 她已半生踏进了泥潭,不愿看到明珠蒙尘,令她与自己一般,在无数个梦里为自己的恶行惊醒忏悔,如果必须有一个人去做这些事情,那便由她来吧。 她已经做了那么多,筹谋心计,冷硬心肠,甚至违背了母亲的天性,此生再无反悔回头的机会了。 那段相互扶持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此生唯一不多,姐妹坦诚相待的时候吧,在此之后,她们便相互有了秘密,虽是为了对方好,却也伤了各自的心,直到明珠离开北平的时候,风雪飘摇,她再度听到了那声“姐姐”,轻如叹息,随发丝上的雪一起化了。 不论是真心诚意,或只是一场幻听,这都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明珠说出这句话。 生烟从不觉得自己行为高尚伟大,她只是在权衡利弊以后,想留住父母的最后一丝血脉,不舍最后一个亲人在自己前面离去,再体会一次无所依靠的感觉,即使明珠从不愿理解她,甚至怀恨于心,这一切也不重要了。 她完成了对父母的承诺,再也不亏欠谁,没有后顾之忧了。 顾影走到她身边,若有感悟:“真好啊,他们一家相见了,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自己的家人呢……” 生烟从自己的思维里挣脱出来,轻声问她:“既然这么想念,为什么不回去?” 顾影难得眉眼落寞下去,怅惘:“并不是不愿回去,只是……怕我回去了,给他们平添麻烦。” “既然是家人,何来麻烦?” “正因为是家人,所以希望他们顺畅平安,而不是我带着灾祸留在他们身边。”顾影注视着她,澄澈明亮的眼眸仿佛可以穿透人心,认真道,“这个道理,你一定能理解我。” 生烟心里溅起一片涟漪,她喜欢揣摩人心,却并不喜自己被看透,对顾影存了几分忌惮,淡淡岔开话题:“等顾太太这里的情况好转,应当就没事了。” “我也不虚此行,但那个登徒子真是无理,咦,他怎么不见了?”顾影扭头没看见无心的身影,正四处找寻,却见病房的门开了,无心与顾先生一起出来,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不知他什么时候进去了。 顾先生红光满面,与之前魂不守舍的状态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用力拍着无心的肩,欣喜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没问题。” 无心拍得一个踉跄,兴致不高,勉强提了提唇角,只交代他:“虽然消除了邪气,但令夫人精神被影响了一阵,还需要静修几日,等她感觉有了力气,便可以回家了。” 顾先生连声道好,无心静了静,又说:“等我们去了荣家,彻底解决了事情的源头,这笔酬劳我想换一换。” 顾先生不怕他索要更多钱财,果断应下来,却听他说:“等一切结束以后,我想听你讲讲,月牙的事情。” 顾先生如被定住一般,脸上的笑容血色褪下,平息了心底震惊,涩声问:“你……想起来了吗?” “没有,但我想起了那个名字,李月牙。”无心脸上的某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扯出难看的笑,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不仅仅是她,还有其他人,全都不记得了。” 顾先生不知自己该失落,还是该庆幸,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好,我答应你,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会将从前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你。” “但是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从前刚认识的时候,我的名字叫顾玄武。” “顾玄武?”无心却笑了笑,“这是王八的意思吗?” 顾先生眼睛酸涩,却轻松地笑:“是啊,从前我是个粗人,名字也不管雅观好听,后来改名的时候,你还说改得好,从前名字听着就像骂人,终于换了。” 无心吸吸鼻子:“那你希望我现在怎么称呼你?” “顾玄武。” 顾先生拿手拭了拭泪,这一刻他不再是叱咤商场多年的富商,而只是当初丢了文县,一无所有后,被无心收留的朋友,他郑重道,字字坚定:“在你这里,我永远是顾玄武,而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不管你记不记得,永远都不会变。” 作者有话要说:额外小剧场 姐姐: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买几个橘子 无心:??? 今天的无心终于隐隐约约想起了月牙 却是玻璃渣 以及他和顾萌萌的关系终于更进一步 从前是好兄弟 现在还是好兄弟 新角色出场 意不意外 惊不惊喜 最喜欢的三部民国时期的剧 全部混合到一起了会是什么样的奇妙火花 我爱小神婆2333 第29章 他们并不避讳,所谈言语尽数入了顾影与生烟耳中,前者等他们谈完,上前一步,主动道:“你们要去荣家的话,可不可以带我一起?” 顾先生迟疑地看她一眼:“我听月芽说了,是您救了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只是为何……” 顾影侃侃道:“实不相瞒,我精通占卜测相之术,方才屈指一算,算到此行可能危机四伏,便想毛遂自荐,一起前往荣家查探。” 看她神态自然松弛,着装又实在奇特,顾先生信了八成,却担心她的安全:“但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怕是心中愧疚难安。” 无心忽然开口:“就带她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顾先生讶异了一瞬,不理解无心用意,他本想两人前往,以无心的能力低调解决这桩事情,但他却顾影一同加入,他虽不解含义,却全心信赖无心的决定,应承下来:“那此事,就要落在你们身上了。” 顾影抬了抬下巴,带有少女独特的娇俏倨傲,对无心道:“对于你的一切,我也很好奇。” 他们之间似乎产生一股无形的针锋相对,在场的明眼人都能感受出来,生烟为避风波,对顾先生道:“那我留在这里照顾月芽和顾太太吧。” 顾泠却从半掩的门后露出半张脸,郁郁寡欢,怯怯道:“我听到你们的话了……你们是不是觉得荣怜害了我?” 顾先生似有难言之隐,无心蹲下身摸了摸她黑亮的头发,温和道:“就是因为我们不相信,所以才要亲自去看一看,排除她的嫌疑。” 顾泠没有相信他的这番说辞,扑闪着眼眸,泪光如清波粼粼:“我知道不是荣怜,她一直对我非常好,没有要害我的理由,我们还约定了,那天我要去她家里呢。” 无心耐心解释:“但是万一她被坏东西附身了,怎么办呢?你如果阻拦着我们,反而害了她呢?” 顾泠怔怔,顾影拨开无心,也俯下身,将她的身子半揽入怀里,附在她的耳边,难得展露出自己柔软的一面,轻声道:“你想维护朋友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究竟最好的方式是什么,是让她继续背负着虚无的怀疑,还是彻底还她一个清白,我相信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一定可以想明白。” 顾泠的眼泪转了转,最终没有落下,她向顾影确认:“她会没事吗?” “当然。”顾影点头,面上笼着一抹怀旧与怅然,她深深微笑,“你也要尽快坚强起来,等到了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时候,就不必万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了。” 如果她可以更早明白这个道理的话,也不至于要连累伤害那么多人,自从那件事以后,她便捡起了从前忽视的风水占卜,她前半生没有什么用处,反倒害了自己的一众朋友,后半生离开故土,流浪辗转,只待终有一日,自己可以成长历练,在危机到来的时刻,为他们遮风挡雨。 无心动容,对她的负面印象因为这句话稍稍回转,他拉过顾先生的手腕,看了眼时间,果决道:“快要日落了,我们最好在夜晚来临之前解决这件事情。” 顾先生深有同感,虽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忘不掉当初晚上撞鬼,后背一凉的惊悚感觉,他咽了咽口水,面色稍显青白,连声催促:“那我们快走吧。” 顾影起身,见顾泠仍是愁云惨淡,灵机一动,伸出小拇指,对她翘唇:“要不要来拉钩,我保证她不会有事,等你明天醒来,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无心对她使眼色,拽她身后的衣角,顾影没有理会,保持着拉钩的动作,顾泠伸出小指,与她的碰在一起,咬唇道:“我明天也要看见你们。” 无心背过身,对顾先生无奈扶额,后者却摇头笑了笑,只觉得这些年他毫无变化,只自己的心境变老,看他们举止更像孩子了。 待安抚了顾泠,他们三人齐齐离去前,无心留着一条后路,悄悄告诉生烟:“如果我们到了明天这个时辰还没回来,那可能……” 他隐下忧患,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算了,不知道白琉璃在哪……我也不会出事,大不了重头再来,只可惜了两个家伙……” 他最终对生烟义正言辞道:“你放心吧,明天我们一定回来,于先生那里的报酬我不会忘记,也请他不要忘。” 生烟:“……” 她才刚刚戏耍了于先生,最近不敢往她面前凑,若是再转述了这番话,怕是自寻死路,断了好不容易续上的关系。 无心寻思了一阵,就着方才救顾太太戳破的手指,又放了几滴血,抹在她们两人身上,嘱咐:“今日千万别把它洗掉,今晚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轻举妄动,万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生烟凝目望着手背的一道血痕,顾泠的则抹在眉心,一点朱红,衬着她水灵灵的眼睛,倒像菩萨座前侍奉的善财童子,顾太太尚在熟睡,脸上那道清晰的血痕大约是除去邪气时画上的,无心满意地收手,顾先生知晓他的本事,并不意外,但顾影却也习以为常,见无心疑惑地看过来,刻意扬眉寻衅:“不就是血嘛,我也可以。” 无心自恃老辈,不屑和小姑娘拌嘴,只翻了翻白眼,顾先生打圆场:“好了好了,我们走吧,再拖延下去真的就到晚上了。” 日落余晖斜斜洒进窗内,将室内映得一片橙红,远处一轮落日被地平线缓缓吞噬,暗色无形蔓延开来,分明是美妙绝伦的赤色画景,却令人隐隐感到了后面暗藏的诡秘森冷。 空气仿佛一瞬间冷却下来,顾泠打了一个寒颤,一言不发地握紧了生烟的手,掌心渗出黏腻的汗水。 生烟心细如尘,察觉到她骤然不安的情绪,试图分散注意力:“刚刚我听到了你母亲说话的声音,那位法师真的很灵验,仅仅不到几分钟,便治好了连医生都束手无策的恶疾,你应该相信他呀,还有那位送你回来的顾小姐,她若不是身怀异术,又怎么能够安全将你带出来?他们两人加在一起,神通广大,荣怜不会有事的。” 顾泠犹豫,方才伪装的坚定全部化作泪意,她低声吐露了真相:“其实我在迷雾里,看见她了。” 生烟敏锐知道了她话底的意思:“是……荣怜吗?” “她站在路口对我招手,我差点忘记了和她的约定,走过去见她,周围的路人却不见了,也不再是熟悉的街景建筑,雾气越来越浓,我全力向她跑过去,她对我笑,紧接着,她也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人听见我的呼喊,也永远跑不出。”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顾泠手脚发冷,周身又席卷了当时无望的情绪,生烟将她搂到怀里,温声安抚:“可是你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我怕……”顾泠的身体颤了颤,带着哭腔道,“我好害怕他们说的是真的,真是荣怜要害我,但是我始终不敢相信,我们的关系这样好,她没有理由害我。” “傲慢、嫉妒、贪婪,甚至恶的天性,都有可能滋生仇恨,纵使亲人之间尚且无法真心以待,又何况只是朋友,有时不经意推心置腹的一段话,可能便给了她谋害你的合理理由。” “你不害人,却不妨碍别人的心思,无论什么时候,为了保护自己,都不能和她们交心。” 生烟说罢笑笑,与顾泠懵懂的眼神对上,又道:“估计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能给予信任的人太少,唯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本身。” 顾泠费解:“即使你与明珠姐姐的关系,也不能吗?” 生烟笑着摇头,顾泠又问:“那我与父母之间呢?” 她伸出食指,遥遥点了点顾泠的胸口:“这个问题,要问一问你自己的心。” “你若觉得他们是你永远的依靠,便不必隐瞒防备,反之,便要存一分自己的想法了,当然,顾先生与顾太太待你亲厚,我的建议是珍惜他们在的时候。” “永远也不要像我一样,等到失去的时候,再追悔莫及,那就迟了。” 生烟搂紧了她馨香娇软的身躯,眼眸漾出一抹失神,如古井无波,喃喃道:“如果他们还在……就好了。” 她在多年前的梦里见过父母一次,虽然只是偶然一面,没有任何交流问候,梦醒之后却忍不住悲怀痛哭,时隔多年,姊妹成人,她已经快记不清父母的模样,心底畏惧着再梦见他们,却不相识,尽管如此想着,心底仍存了一丝祈盼。 但她不曾如愿,从此梦中再无父母音容,仿佛他们从未存在,那些留下的证据在这些年间尽数抹去,如今也只剩下他们取的名字。 却被她们弃之不用。 生烟常会想到,如果父母还活着,也许环堵萧然,也许流离转徙,但只要他们还在身边,那些苦难便不算什么了,她的人生也不会按照现有的轨迹发展,而是母慈子孝,姊妹和睦,不必心冷诡诈,不必防备警惕。 可惜……她与明珠两人都走得太远,再也回不去当年了。 那些守着父母过一生的想法,今生再无机会,或许只能下辈子再实现了。 只是不知道,下一世的时候,她还是不是父母的子女。 今夜乌云低垂,不见一缕莹然月光,入夜后来医院探望的人少了,走廊偶尔传来细碎脚步声,从门前经过,顾泠倦了,靠在她肩头休憩,顾太太亦沉沉熟睡,生烟将大衣盖在顾泠身上,望向窗外愈发浓重的墨色,心头盘旋起莫名的忐忑,眉间染忧。 她本该少管闲事,甚至于请护士前来照拂顾太太母女,她自认对顾家仁至义尽,挑不出一丝错处,不愿在这种时候插手,若是他们当真解决,皆大欢喜,若是殒命荣家,光凭几滴鲜血,也无法护佑自己平安。 她失策了,不该把所有赌注压在无心身上,现在只期盼着顾影自有办法,能够镇住荣怜。 一切结局,等到明日就有了结果。 而今夜,并不容易度过。 荣家。 他们的打闹声并没有惊醒荣家的主人,甚至佣人也不知缘由地沉睡,整座宅邸,清醒的人有他们三个。 而那个东西,是否能够被称作“人”,顾影并不确定。 她曾在天津时见过所谓的寄生虫,能在死人的身上存活,并且控制身体,以为那种毫无心性,肆意屠杀的东西便是天下最可怖的妖物,却不想拥有常人心性的东西,更加难以处理。 “躲开!” 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一时分神,没有听见无心的吼声,荣怜从半空姿态优雅地跃下,仿佛拥有看不见的巨大翅膀一般,她转眼间被荣怜从二楼甩了下去,身子重重跌在地上,四肢百骸一阵剧痛,似乎哪里骨头碎了,她咳出一口血,眨眼间,喉咙被一只纤细的小手捏住,那人手腕用力,她的脸色憋红,甚至手臂一时没了知觉,无力反抗。 “砰——” 一声沉闷的打击声在她面前响起,有粘稠滚烫的液体滴答,顾先生手持一尊沉重的雕塑,喘息不已,他的领结不知去向,绅士的西装外套也脱掉了,衬衫遍布血渍灰尘,惊惧地望着眼前看似无害的小姑娘,再度举起手里雕塑。 在这一刻,他好似重回到之前铁血硬气的军阀司令,眼露狠色决绝,逼迫道:“放开她!” 荣怜扼住顾影脖颈的手松了松,一道血珠从她额角滑落,有血滴在顾影仰起的面上,顾影艰难地喘了几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快……走……” 荣怜不顾脸颊淌落的血线,那艳美色彩为素日秀美的容貌蕴上妖冶流光,她娇笑一声:“走?你们不由分说闯了我的家,砸坏了那么多东西,总要赔偿吧。” “你们不肯,我就主动来索,这是天经地义。” 她一字一顿,表情转为森然,幽幽诡笑,顾先生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自己往后扯,他额头冒出冷汗,使劲定住自己的身体,却无果,向楼上大喝求助,声如惊雷:“无心!!!” 作者有话要说:无心顾萌萌和顾影三个人成为铁三角 就是天下妖物闻风丧胆 顾萌萌见了鬼回想起当初老岳和姨太的阴影 更加不好了hhhh 第30章 “哦?你躲在那里,想要做什么呢?” 荣怜闻声,饶有兴致地抬起头,往二楼看去,展示出纯良无害的天真模样,唇角却露出森白尖牙,伺机而动,痛意与血色令她心中涌动着狩猎的畅快淋漓,控制不住自己厮杀的欲望,那些强压多年的怨恨铺天盖地流泻出来,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真实—— 活着的感觉了。 那个她最中意的那个小猎物,为什么还不出现呢? 面对他白净俊俏的小脸蛋,她总是恨不得立即撕碎啊,可惜,小东西太狡猾了,如果再被她抓到的话…… 就不是那么简单地断掉一条手臂了。 顾影在她的掌心困难喘气,几近窒息,见她的视线不怀好意地投向二楼,暗骂了一顿顾先生,颤巍巍地使劲抬起手,往前挥了两下,大脑缺氧致使她眼前一切逐渐模糊,意外触碰到一枚晃动不止的物体,她心一横,用力拽下。 荣怜神色顿变,不再关注无心的动静,面目狰狞地转向她,更用力扼紧了她的脖子,尖声长啸:“把它——还给我!!!” 顾影瞳孔里映着她狂暴的神情,大睁着双眼,这一刻漫长如静止,她的呼吸减弱,眼神漫出沉沉死气,无神空洞,濒临死亡。 一阵疾风从她背后而来,无心自二楼一跃而下,以凌厉果决的速度地将自己的血抹在荣怜背后,她来不及反应,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嘶叫,痛苦不堪,锐利修长的指甲划过顾影脖颈的皮肤,一串细小的血珠飞散开来,四溅在地上,荣怜浑身冒起诡异的青烟,像被烧着一般,倒在地上抽搐翻滚。 失了她的牵制,顾影猛吸了几口气,重新回到人间,头脑尚未下达指令,条件反射般翻身避开,且用力将手里紧攥的东西掷给了无心,坠楼后骨头碎裂,微小的动作都能令她浑身剧痛,瘫软在地上喘气,因受了荣怜一击,血从她脖颈边缘缓缓冒出,她气息奄奄地捂着脖子,手心迅速被染红。 无心稳当接住,顾先生得了身体的控制,气喘吁吁地躲在他身后,定睛一看他手里的东西,却愣住了。 是一枚精致的龙凤纹银香囊,只是上头沾了血,破坏了原本的观感,顿生诡异之色。 他记得…… 无心掂量了两下,不顾自己左肩破碎的布料在肩头空荡荡飘着,肩头以下的部位血淋淋一片,手臂被完全斩断的狼狈,感兴趣道:“这东西不错,有些年头了。” 顾先生没想到他沉睡之后愈发穷了,连妖物的东西都要打劫,悄悄与他耳语:“这个东西我见过,是当初新月饭店拍卖会上的明代古物,被荣家拍下了。” 无心“呦”了一声,赶紧擦了擦香囊上溅到的血迹,宝贝得紧,想往怀里塞:“明代的东西,应该更值钱吧,就当赔偿我这半条手臂的损失了。” 荣怜浑身被烈火焚烧一般,手指触碰地面都会引发剧烈痛楚,她在地上扭动,难看得像只虫子,听到无心此话却十指撑地,用力向前挪动身体,汗渍与血痕叠加在脸上,她恨意磅礴冲破云霄,咬牙切齿:“还给我!!!” 无心和顾先生齐齐后退,前者漫不经心,后者却是纯粹受惊,紧张地扒着他的肩膀,迭声问:“怎么办?她好像还可以动弹,要不你再涂一点血试试,哎呀,她又近了……” “顾玄武,你刚刚的气势呢?”无心脱口而出,语气中与他熟稔的程度令他自己一震,顾先生却处于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没有反应,无心心虚地松了口气。 “她现在距离魂飞破灭不远了,害不了你。”无心朝顾影的方向努努嘴,“你如果害怕,就去帮她止止血,她可没有我的能力,失血过多就没救了。” 顾先生如梦初醒:“对对对。” 他从远处绕路,避开中央爬行的荣怜,安全抵达到对面的顾影身边,摘下一旁桌几上的装饰绸布,怕触动了伤口,将她小心翼翼地移到怀里,再动作利落地帮她止血,顾影唇色惨白,睫毛颤颤抖动一下:“没想到……你不是一无是处啊。” 顾先生毫无威慑地瞪她一眼:“血流得这么快,还是闭嘴吧。” “咳咳……开完什么玩笑——我可是小神婆啊,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她咳出血沫,虚弱地笑了笑,眼神却还是明亮如昔,有慧光流闪,“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顾先生被戳中心事,包扎的手顿了顿,侧首注视着无心的方向,神色哀哀,抗拒且模糊地回想起来。 那个时候……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只不过躺在无心怀里,奄奄垂绝的人是月牙。 不久前,他还意气风发,为无心和月牙举办了一场最豪华奢靡的婚礼,他的妹妹穿上洁白婚纱,无心也学着洋人,难得西装革履,他们对视的时候,即使身为局外人,也能感受到爱意深沉,月牙笑起来的时候漂亮极了,他从未见过,这般惊艳的新娘。 更可况,还是他的妹妹。 顾国强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圆满的人。 不仅被大帅赏识,擢升为旅长,更是夺回了文县,见证他的兄弟与妹妹成婚,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奢望不到的? 那时他未预料到盛极必衰,离别的旋律已随着北风而至,后来事情的走向,完全超脱了他的控制范围。 他亲眼看着月牙泪眼婆娑,在无心怀中气绝身亡,胸口某一处好像也随之碎裂,当初即使沦为孤家寡人,被四处追赶,他也不曾绝望,但是此时,如亡魂般,再无生机。 他用了很久去适应习惯没有月牙的时光,用了更长时间去适应了无心离开的日子,人世茫茫,茕茕孑立,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那些惨痛的往事。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月牙了,即使他自欺欺人,将女儿当作月牙一般宠爱疼惜,甚至将相似的名字强行安上,顾泠也终究成不了李月牙。 他的妹妹,已经死了。 顾先生的手无意识地用力,顾影“嘶”了一声,声音透出不悦:“你这里还有一个伤者呢。” 她的口吻,与月牙抱怨的时候如出一辙,顾先生刚压下去的回忆再度袭来,他陡然红了眼眶,顾影猝不及防,怕他眼泪掉进伤口泛疼,仓促道:“我可没说什么,你赶紧擦擦,怪丢人的,我还是第一次……” 不,在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尤其是那人哭得格外悲恸,可是…… 为什么是他呢。 顾影一直觉得自己认定了一个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可是真当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她的理智能分清真心宠溺自己,在自己一意孤行的时候,还是拿她毫无办法,替她扫尾处理麻烦的人,不是他。 与她说说笑笑,被她挤兑欺负,却一脸无奈纵容笑意的人,才是他。 她被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血水腻在了一起,甚至可能沾上了病毒,头发黏着头皮,脸也应该不好看了,但是先一步将她抱上岸的人,毫无忌讳的人,才是他。 趴在她身边哭得声嘶力竭的时候,她的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见他再无了优雅俊逸的形象,她惊诧极了,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这般理性缜密的人,也会落泪。 但是他们认识的时间这样短,为什么呢? 当她再看到当初满心喜欢的人,却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攀着他不放的时候,她明白了一切。 原来那不是喜欢,只是多年习惯性的依赖与信任,如她适应了奇奇怪怪的打扮与衣裳,其他人见了稀奇,她却并不视作氧气生命,随时可换上洋装,就像当初王小姐赠送给她的那件连衣裤,虽浑身古怪,却不妨碍日常生活。 而她回来后,愈发喜欢那套连衣裤,甚至舍不得染脏,当初装饰在发间的奇异树枝,却可随手放置。 她想,她大抵是喜欢他的。 能在她面前放下包袱,哭得那样丑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人。 她想象到当时的画面,忍不住笑起来,其中有怀旧,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期许希翼,在顾先生眼中,她的笑容,与婚礼上月牙的笑重合在一起。 他喟叹了一声。 无心不知他们的心情转变,甩了甩手里香囊,见荣怜爬行实在艰难,便蹲身等她,挑眉道:“都这样了,还要过来,你就不怕我再分你点血,你就当真灰飞烟灭了。” “还是说,这个东西比起性命,对你更加重要?” 荣怜抬起头,恶狠狠看他,却没了当初气势,额头沾了带血长发,她向前伸长手臂,却抓不住他,手指无力蜷曲,喉间发出呻/吟:“你为什么要帮助她们……” “她们这类卑劣的人,就算今日不是死在我的手上,将来也迟早会亡于自己的歹毒心思,而你今日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无心问她:“什么意思?” 荣怜额角落下汗水,她咬牙切齿道:“荣家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那个女人看不惯丈夫与前妻的儿子,亲自谋划勾结绑匪,要将荣家长子除掉,谁知绑匪中途改了主意,竟然违背计划,劫走了荣怜,荣家长子为了救她,追着绑匪而去,最后被淹死在了河里,而那个小的,也迟早会祸害一方!” 无心难得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荣怜一字一顿地开口,带有无限怨恨与不甘,质问他道:“这般该死之人,你为何要拦我?!”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无心淡淡道:“因为你不该伤害无辜者性命,拿还未发生的事,去定论她的未来,至于我,是你招惹不得的人。” “呵……”荣怜怨毒地笑了一声,“你这样的东西,也配称作人?” 无心笑笑,不与她争论,手掌忽而用力,攥紧了香囊,荣怜刹间颤抖起来,眼神转为惊恐,无心又松开手,轻快道:“好玩吧,我估摸着这个东西一毁掉,你也结束了。” “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从这个女孩身上离开,或许我心情一好,就决定不动手了。” 荣怜一动不动,仍趴在地上,惊惧地望向他。 仿若一场无声的对峙,无心等了又等,见那边顾影伤口都不再流血,东方曙光渐亮,耐心告罄,可惜地叹了一声,便要毁掉香囊。 荣怜肩膀颤动,表情由恐惧转为迷惘,双眼一闭,倒在了地上。 无心感到身旁飘过一阵虚无的风,引得窗帘微动,又去顾影那里飘了一圈,顾先生只觉得后背窜风,反应剧烈地弹跳起来,结巴道:“这这这……” “她如今已没了可附身的对象,你们也看不见了,不用惊慌。” 无心泰然自若,对着空气中的某处点了点:“过来。” 那股气在他的指尖绕了绕,犹自恨着,以这种形态却只能吹一口小风,伤不了任何人。 顾影在顾先生的搀扶下,慢吞吞地移过来,她问无心:“但是她以后恢复了能力,会不会再附在荣怜身上?” “遗恨未消,必要再引起风浪的。”无心居高临下瞥了眼昏迷的荣怜,将香囊摊在手心,“要解决事情,就必须找到根源。” “根源?” 无心朝顾先生问:“你说,在拍卖会的时候,是荣家拍卖到了这件东西?” 顾先生连连点头:“不错,当时荣先生似乎不太乐意,但最后还是加价拍下了。” “那就对了。” 无心高深莫测道:“这件东西上,留下了曾经持有者的念想,时隔百年,念念不忘便成了怨,化作怨灵活在世间,曾经这东西埋在地下,无意识没法做恶,一旦被盗墓者挖出来,反而成了祸害。” 顾影质疑:“但为什么找上了荣家?” “我想……荣家的这位小姐应当与持有者存在关联,否则如顾……顾玄武所说,荣先生起初是不愿买下的,后来听了谁的劝说,那么除却夫人,也只能是她了。”无心道,“但自我上次前来,见夫人与先生未有邪气影响,便知道是荣怜的问题。” “所以你被她赶走,还被揍了?”顾影注意到他下巴的淤青痕迹,不可思议,“你的血这么有用,却打不过他们家的佣人?” 无心甚觉面上无光,转移话题:“剩下未解之谜,就应该问她了。” 顾先生心有余悸,却不能显出自己害怕,四处张望试探:“她还在吗?” 他额前的碎发立刻被吹动,如同回应,他白了脸。 顾影怀疑:“过了这么久她都无法现身,要怎么解答?再附身一次?这回上谁的身?” 顾先生往后退了一步,无心摇摇头:“去书房找张纸,在天亮灰飞烟灭之前,让她写出来。” “就……这么简单?” 无心作势往顾影头上点了一滴血,装模作样地吓唬她,随后将倒腾的沙发搬起来,大爷一般翘腿坐着,指使顾先生:“你去。” 顾先生看了看无心空荡荡的袖口,再看了看顾影苍白羸弱的模样,咬了咬牙:“好,我去。” 他只是上二楼的书房拿纸笔,却硬生生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顾影半张着嘴,对着自己的脑袋朝无心比划比划,无心沉痛地点点头,顾影顿悟。 原来是个傻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顾萌萌依旧怕鬼怕的要命却佯装坚强 顾萌萌OS:我很fine(微笑) 传说中的逆cp出现 河神电视剧的时候一直觉得小神婆和丁卯好有cp感 平时对谁都刻板严谨的法医少爷只有面对小神婆的时候会无可奈何地笑着 bp一下张铭恩的颜值 另外那位故事中遭遇不幸的荣家长子 会在我的另一本小说《我的女主光环呢》中出现 那本正在精修暂锁 很快就会开放 对他有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移步看看~ 第31章 今夜日出格外漫长,那一道微光只稍稍探了头,便被厚重的窗帘布阻隔,无法抵达这座漆黑深沉的宅邸,只有风从破碎的窗口呼啸吹入,发出一道道悲鸣,借助客厅内昏黄的灯光,无心看完了整张纸上细致的内容,顾影与顾先生对视一眼,皆默默不语。 无心将那枚龙凤纹银香囊置于纸张上,他诸年看过太多生死,心中无澜,以寻常的口吻道:“如今你已无法存活于世,这件古物从此便再寻常不过,你希望怎么保管?” 纸上浮出一行字,顾影缓缓读道:“若你以后能看见他的转世,替我交给他,但不必说多余的话。” 无心深觉惹上了麻烦,又问:“找不到呢?” 那股风在他身边转了转,无心灵机一动:“如果找不到,就当送我的补偿了,以后时间越久,说不准还能卖个好价钱。” 她并未反驳,无声地默认了这种说法,再从顾影与顾先生面前转过,风声掀动窗帘边角,与外面的风交汇在一起,一明晃晃的日光照了进来,驱散周围黑暗,她迎头撞上那道灼烫致命的光线,未有迟疑。 最后一丝邪灵的气息也消散了,无心走近窗口,一把扯开半掩的帘帐,感受到璀璨刺目的暖意,深吸了一口气,浑身酸痛疲倦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阻。 活着的感觉。 也不错啊。 顾先生犹如做了一场噩梦初醒,环顾四周留下凌乱的打斗痕迹,不可置信:“这样就结束了?” 在他的印象中,邪灵多半是和岳绮罗一样的东西,后者当时纠缠不休,他们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才暂时将她困在山洞里,至于这次的东西,虽然看似可怖,最后却被无心轻松制服,他不禁满脑阴谋论,怀疑那东西还留有后手。 ”都结束了。” 顾影上前一步,也站在光里,她释然地笑了笑,对无心说:“对不起。” 无心半是惊讶地回头,反问:“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我太自以为是,如果那个时候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顾影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臂,黯然道,“反而害你们为了救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无心见她当真一脸歉意悔恨,故意捂着左肩痛呼了一声,顾影神色紧张地围上来,却不敢乱碰他,如临大敌:“怎么了?” 无心龇牙咧嘴,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见她愈发慌张,暗暗大笑,对上顾先生无可奈何的眼神,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要是再晚一点,我的手臂就重新长好了……” 顾影一愣,后听顾先生在身后低低笑了一声,明白自己被无心捉弄了,恼羞成怒:“我看你好的很,根本不需要别人的道歉,以后再出了什么事,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无心为之前她总是挤兑自己出了一口气,不再演戏,笑嘻嘻道:“其实你拿到了至关重要的香囊,也不算没出力,还有被吓到躲在角落不敢睁眼的人呢。” 他们齐齐看向顾先生,后者一口气呛在了喉咙里,咳了许久,脸上泛出羞愧之色,顾影之前被“荣怜”扼住的时候,若非顾先生壮着胆子,从背后给了她一击,自己可能早就不保性命,遂气势一横,帮他说话:“开什么玩笑——顾先生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差,怕鬼怎么了?难道这个世上没有你害怕的东西吗?” 顾先生仔细回忆一番,好像与无心认识以来,就没见过他畏惧过什么东西,活在世上久了,什么便也看淡了。 地上昏迷的容怜发出一声微弱呻/吟,似要醒了,顾影这才想起这里存留的问题,为难:“我们是要留下来向他们解释,还是先走为上?” “当然是——跑啊。” 无心拉起她的袖口就往门口走,又嫌太远,直接从碎了一个大洞的窗口越了出去,跳到外面修剪齐整的草坪上,顾影瞪目结舌,无心招呼她:“快点,再磨蹭屋里的人就要醒了。” “那我怎么办?”顾先生茫然。 无心无赖道:“当然是留下来解释啊,昨天佣人都看见你进门了,我是被你从窗户放进来的,如果你也跑了,会被指证关到警局的,就编一个故事赔偿他们的损失,再不成,你也假装晕倒。” 顾影摇摇晃晃地爬上了窗口,一脸难色:“这样能行吗……” “不行!” “准行!” 无心不管顾先生的抗议,朝顾影伸了伸仅有的手臂,一本正经道:“来,我接着你。” 顾影:“……” 她开始担心自己一跃而下,会不会再摔成内伤,加重之前的伤情了。 她徘徊间,顾先生将她从窗台抱了下来,斜瞪了窗外的无心一眼:“她伤得太重,没法跳,得立刻送去医院。” 无心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无辜:“难道我伤的不重吗?” 顾先生刷地一声关上了窗帘,挡住了他探头探脑的模样。 无心:“……” 他感觉自己被排挤了,不行,管他们从前认不认识,必须狠敲一笔巨款作为报酬。 之后的事情,则是等到几日后,生烟在报纸上看见的,无心在她身边与顾泠絮絮叨叨地诉苦,她将报纸摊在桌上,阅读到关于荣家诡异之事的相关报道,顾太太轻叹一声:“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如此玄乎,真令人不敢相信。” 那天无心提前返回医院,虽浑身血污,还失了一臂,医院查房的护士却对他视而不见,仿佛用了什么幻形的法子,生烟心怀牵挂,迟迟没有睡下,因此听说了整件事情。 这无非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引发的祸事,那贵族女子郁郁而终,后执念入到了情人相赠的香囊里,百年执念化作邪灵,偶然认出了荣怜的前世,便是自己的仇人,便附身报仇泄恨。 她的心智已不正常,借着荣怜的身体,将邪气流窜到顾家人的身上,顾太太恶疾,佣人暴毙,以及顾泠失踪正是因她而起,至于顾先生相安无事,大概是他身上留下了当年无心与出尘子的东西,及时化解。 顾先生将邪灵的事情全部瞒了下来,只当他与顾影去拜访荣家的时候,恰巧来了窃贼,将屋里翻得一团乱,他沉沉睡去,也不知事情经过,警局派人去荣家调查了许久,却查不出所有人昏迷的原因,又见家里无东西丢失,只得成了一桩神秘案件封存。 容怜醒来后,将拍卖会后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由于邪灵散去,她并未受到伤害,只是苦恼自己丢了几天记忆,荣先生见家里连续两次发生意外,怀疑有不详之物,重金相托,请来几位所谓的能人异士,驱除厄运。 用顾影的话说,那些人不过是些江湖术士,专门骗人钱财,还不如她小神婆亲自出马。 不过她因伤在医院住了几天,都是顾先生两边来回照看,他虽更加忙碌,气色却日渐好转,无心躲着养了几天手臂,便重新愈合生长了,常去医院挑逗顾影,看她在病床上气得磨牙,心情大快。 顾太太身上附着的邪灵消去后,精气神便回到了从前,才一天便能下地,医生自恃医术高超,留院观察了两天,见并无不妥,便让她自由出院了。 生烟问起她从前浑浑噩噩的状态,顾太太害臊地羞红了脸:“我一想起来就要脸红,在你们面前太丢人了,还直掉眼泪呢……” 她没了顾忌,一日三餐正常用,新月饭店的饭菜又鲜美诱人,很快恢复了原本的身材仪态,再约了生烟去外面逛街打牌,感慨:“活下来的感觉真好呀。” 紧接着,顾影也出院了,她自身恢复能力也好,医生直呼奇迹,差点将她留下来研究取样,顾先生心病彻底消了,大约是庆贺虚惊一场,在附近的舞厅办了一场宴会。 顾太太傍晚找生烟打牌的时候,将请柬递给她,她颇为意外,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抚着自己的名字犹豫,顾太太笑道:“放心,邀请的客人都是我们的好友,知根知底,权当消遣享乐,你在医院陪了我这么久,也该好好放松一下。” 生烟心里记着日子,这场宴会之后,她便要和钱明绍一起返回奉天,应当是最后一次见到北平的众人了。 那些离别的话不必一一说出口,她也看惯了离合失散,不再多愁善感,便应承下来:“好,我会去的。” 宴会那天是个极好的日子,冬日笼罩在北平城上的灰调雾气终于散了,新叶发芽,气温回暖,不必再穿臃肿厚重的冬衣,这几日裁缝铺忙碌起来,为城里的太太小姐剪裁春装,由于老主顾的关系,顾太太拉着她提前去定制了几套,刚取回来便换上了。 她身上穿着春日一抹清新的碧色,伴在顾先生身侧,笑语嫣嫣,与朋友捧杯致意,生烟远离了人群,坐在二楼的包间里,摇晃着酒杯里艳丽的色彩,嘴角噙着笑。 楼下一派热闹喧哗的场景,无心照看顾泠,却放任她舔了口杯中酒水,被顾先生远远没脾气地瞪了一眼,荣怜一家也来了,却没人追问那件事情,心照不宣地选择遗忘,两个女孩凑在了一起,继续去谈论这个年纪天真烂漫的话题,顾影换上了一身黑色礼服,更显光彩照人,她坐在桌旁小口吃着餐点,极度不习惯淑女的做派。 所有人都求得了自己的心之所向。 看起来,真是圆满的结局。 似乎所有故事,就应该再次落下尾声,让所有人记得的,便是此处幸福无憾的结局。 但于她而言,并不是的。 她就像局外人一般,无法融入进场下祥和欢愉的气氛,感知不到任何温度,心里落下空荡荡一片。 她很害怕,怕回到奉天后继续看到无能为力的事情,怕从此再也感受不到欢乐的情绪,甚至怕今后的一切不在控制之内,自己无力挽回局面。 如果说来到北平后,生烟虽然遇到行为卑劣之人,更多的却以善意对她,她虽存了利用之心,但毕竟为人,便有情感犹豫,她怕自己浸在善意中太久了,便忘记了险境存活的能力,变得优柔寡断,危害己身。 那些或许可以称作朋友的人,既然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了,何必徒留悲哀,不能让他们尽兴呢。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对他们告别。 顾先生偶然抬头,看见了她站在二楼的栏杆边缘,他举了举酒杯,舒展了眉目,岁月不饶人,虽经历风霜雨雪,却依稀可想象年轻时的风采。 生烟也举起酒杯,与他遥遥碰撞,嘴角似乎笑了笑。 她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珠玉相撞,是谁掀开了隔间的帘子,她回首看去,眼神一愣。 那人今日依旧黑衫圆帽,仿佛衣柜里只有黑白两色的衣裳,适合永远留在照片里,但无论什么材质的布料,都能穿出老派绅士的姿态,明明年岁没那么大,却要板着一张俊脸,老成持重,一板一眼,颇少了风趣。 生烟想起上次捉弄于先生的时候,她难得露出的震惊表情,不禁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暂时消了心中空寂的感受。 于先生岂非不知她所思所想,一扫衣角落座,摆不出冷淡的态度,难得和颜悦色道:“坐吧。” 生烟坐在她身旁的椅上,轻轻晃了晃头:“明明是我先来的,您鸠占鹊巢,却硬生生把自己当主人了。” 于先生挑眉,慢声道:“这家舞厅,似乎是我的产业。” 言下之意,不论生烟认与不认,她都是这里名正言顺的主人。 生烟笑出声,道:“我还以为,您又要叫我闭嘴了呢。” 于先生不解。 “就是那回去荣家拜访的时候,您不需要我说多余的话,只是您问,我答。”生烟回想起当时,自己尚且对她忌惮不已,又无法讨好,当真困难,不曾想到往后与她坐在一张桌上,谈笑风生。 “我何时说过那种话。”于先生斜她一眼,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倒是有人说过,我脾性冷淡易怒,只是不知道,我何时在她面前发怒过。” 生烟困惑地眨了眨眼,骤然想起在荣怜房间的那场对峙,她威胁荣怜的话语竟被于先生听到,窘迫地抿了口酒,待反应过来后,她委屈地质问:“那您听到了那些话,便知道了我的处境,却淡定地在外面等着。” 她们若追究到底,便会发现两人都不无辜,于先生没她一哭二闹的能力,怕她喝多了借酒发疯,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纵道:“是我的错。” 第32章 生烟托腮凝目看她,不知是灯光暖色照人,亦或者酒中加了迷幻物质,产生了幻觉,竟觉得她此刻眼神温和专注,唇角上翘的模样极为亲近。 于先生挪了挪手旁的酒杯,问她:“你在看什么?” “看你。” “为什么?” 生烟每每在外面见到于先生,她都戴着一顶帽子,随时与衣裳配色,本以为是为了遮挡长发,但后来见到她的短发,又心生迷惑,不明白这顶帽子的关键。 难道,只是因为要符合黑市老大的身份吗? 生烟扑哧笑了,于先生莫名,脸上表露出几分不理解,听她笑声中断断续续道:“这顶帽子真的太不衬您了,将这幅好容貌全部隐去,太可惜了。” 于先生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好脾气道:“我又无需作为女子,要这幅容貌又有何用。” “有用呀。”生烟嘴角牵了一缕笑,如若开玩笑一般,“我看着欢喜。” 楼下乐手弹奏出明快悠扬的乐曲,伴着歌者曼妙嗓音,并成一曲天籁,于先生从她身上移开视线,似乎漫不经心,手指却搭在酒杯底座上无目的地晃动,半晌,于先生淡然问道:“上次我对你说的话,做好决定了吗?” 生烟垂眸,落在于先生洁白秀气的手指骨节上,停顿了一会。 她无法向这里的任何人告别,却总是要给她一个答案。 从很久之前,源于幼时四处漂泊的经历,生烟便想要一个稳定幸福的家庭,只是她父母逝去,并无兄弟,只有一个孪生妹妹,便得从此承担责任,照顾她与自己长大成人,后来世事兜转,她再也不奢望这个愿望的时候,却遇到了于先生。 她说,愿意给她一个家,让她从此再不流浪,做回原本的自己。 生烟信任她的承诺,并且从不怀疑,自心底尊敬,只是她已经做好了决定,无论是谁,都无法更改,她借口犹豫这么多日,而没当场拒绝,只是怕辜负了这番心意。 更怕自己的选择令于先生失望。 她在医院陪护的那个夜里,寂静清冷,可以令她想好无数个搪塞的好听理由,只是她并不想用所谓的谎言去欺骗于先生,于心愧疚。 更可况,于先生总是能一眼瞧出自己的真情假意,只是浮于表面的虚伪,并无意义。 她用一张表里不一的面具活了那么久,怕自己早就忘了说真话的方式,不想再伪装了。 起码现在,这些无用的东西,都统统扔掉吧。 生烟将原本圆滑世故的话语咽下,脸上礼节性的笑意渐褪,对她点头,静静道:“我想好了。” 于先生一瞬不瞬地看向她,在表情上发现些许细微的变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却仍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我无法答应你。”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口紧压的重担骤然卸去,从未有过如此轻松释然的时刻,不必再提心吊胆说着那些违心的话,担心时刻会被戳穿的谎言,在轻缓优美的曲调中,她浑身松懈下来,随时绷紧的心弦终于松了松,有了缓解的时间。 于先生却未有神色改变,意料之中地淡淡道:“还好,这回没在我面前哭了。” 她总是具有打乱气氛的能力,生烟不愿回想丢人的场面,心虚:“我什么时候在您面前哭过……好像是有这么几回,不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您也太计较了。” “哦?” 生烟听出了一丝怀疑嘲笑的意味,羞愧地将头转向别处,以此掩饰自己泛红滚烫的面颊,正赌气的时候,听她说道:“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生烟只当她埋汰自己,不去理会,又听她柔化了语气,其中添了一些异样的情绪,道:“但是对你而言,却是有用的。” 她这句话又轻又柔,似乎只是自己的一句无意呢喃,浮在云彩烟尘里,随时会随着冬日的结束一起消尽,却又重重敲在生烟心里,惊起一片不知缘由的回音。 纵使生烟平日精于交往人际,却对她的这句话萌生不解,出声询问:“为什么……” 于先生眼神晃了晃,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特殊情绪,却避过了这个问题,恢复原本的镇定自持,不答反问:“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她有千条门道知晓生烟与钱明绍的关系,却至今没有因为这层关系对她稍有意见,生烟并不瞒她,简单明了地说:“奉天。” “那里很难,做好准备了吗?” 生烟喜欢与她的交流方式,不必解释那些为难的事情,仿佛她全部理解通透,每一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暗藏别扭的关怀。 “其实……并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她终于可以放松地说出这句话,不知前方等待着什么,却心无畏惧,自然微笑道:“我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甚至亲眼见过悲惨无望的事情,我对于将来并无把握,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局势继续恶化,我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先人。” 她捂了捂心脏的位置,感受到鲜活的生命跳动,眉眼温柔,低低絮语:“冷眼旁观的人那样多,也不缺我一个,但有生之年,麻木隐忍的日子数不胜数,我也想体会一次冒险的感觉,就算结果不如人意,起码我也得偿所愿,不至于愧对良知先祖。” “那你自己呢?” 生烟不在意地笑了笑,灼灼容色在暖灯光下更显耀眼夺目,她感悟般缓缓诉说:“我在北平的这段日子,是人生中最光鲜亮丽的时段,不愁吃穿金银,不必奔波四处,但心里却空荡荡的,好像没了目标动力,整个人也萎靡下来了,过于安逸享乐的生活终究不适合我,我本不属于这个阶层,做什么都像笑话。” 她想起并蒂刚刚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暗了,感受不到任何善意温柔,搭在桌上的手指微颤,于先生坦然自若地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她的掌心温热,消去了那些刺骨冷意,生烟手指动了动,要缩回来,她却不由分说地扣紧了。 生烟嘴角浮着一抹极淡的笑意,随时会在空气中消散,她道:“我并不适合这里的生活,就算强行立住,也迟早有跌下的那一天,我并不在乎这些,只怕虚耗时间,什么都来不及做。” “我想做的事情那么多,可是如你所说,真的好难啊,但我不想为了软弱的理由躲在你身后,我看不起那样的自己,我想终有一日,也可以像你一样,去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虽然可能没有贡献,我却乐意如此,心怀热血,让我觉得这才像活着的感觉。” “即使我从未达到您的程度,却也想仰视着您,作为人生的旗杆追求,永不落下。” “您那天从荣家回去的路上,问过我一句话,当时我尚在迷惑迟疑,现在终于可以回答了。” “您问,我所求究竟为何物,是钱,是名,还是无可撼动的地位?” “我答,我所求为中华稳固,齐心,知耻,再无瓜分残破的国土。” 这一瞬很短,她们双目对视,各有不同的坚持信念,却又长远,令她们能够想象到多年,甚至百年以后的场面,定能令人热泪盈眶,百感交集。 于先生用力握紧了她的手指,眼前被光刺了一下,有些潮湿,她提醒道:“这并不是一条近期内可以实现的心愿。” “我知道,但是我难以割舍这份感情,我爱它,舍不得别人这样祸害它。” 生烟从前觉得,自己对于家国的意识并不深沉,更遑论亲口说出,但亲眼目睹战乱,甚至国家将亡的时刻,那些前赴后继站出来的人,她也终于忍不住了。 那份情怀一直都在,只是需要一些特定时机才能出现,而一旦涌入身体的每条血管脉络之内,就无法剔除。 除非她死亡的那一刻,那份情怀随着她的身体一起灭去。 但还会有下一个人继续怀着这份信念,再站出来,继续爱它。 于先生抬手,缓缓从她面颊上划过,手指上沾了晶莹的泪珠,似乎被狠狠刺痛了一下,她眼底深雾渐散,露出珍重爱护的柔和表情,说道:“会的。” 她拥住生烟,如承诺般慎重庄严:“也许我们见不到这一天,但终有一日,这一切都会实现,并非虚无缥缈的祝祷,而是我看到了许多人许多事,所以敢于向你保证,未来,一定会有那翘首以待的一天出现。” “保全自己,活下去吧,然后替那些在光亮来临之前倒下的人看看,新的时代是什么模样。” 生烟靠在她的肩上,有一道泪从眼眶滑落,她应道:“好。” 如果她能活到那个时候,一定会完成此时的诺言。 不仅仅是对于先生,更是对那些倒下的所有人,是她此生最重要真挚的诺言。 她们相互依靠了一阵,等到心绪平稳的时候,听到台下音乐渐弱,顾先生拿过话筒,站到人群中央,清了清喉咙,兴致高昂道:“今日请大家来此,是为了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于先生这才将她放开,两人一起分了分神,看向楼下的动静。 听到顾先生的话,生烟看了于先生一眼,怀疑顾先生要向众人介绍无心的身份,揭开他们从前相识的陈年旧事,那么从于府借人,于先生定然知晓此事,她欲言又止,于先生目不斜视,啜了一口酒水,淡然道:“我不知道,看下去吧。” 顾先生对人群中某处招了招手,眉飞色舞,举止颇为滑稽,待那人慢腾腾地走近了,他向众人介绍:“这位小姐对我顾家有大恩,更有一层奇妙的缘分,今日我们在诸位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兄妹,我顾国强对天发誓,从今往后,顾影就是我的亲妹子,有福同享,有难……再说,今日大家在此见证,以后若是我不尊誓言,便直直揍我!” 众人为他最后的戏言轰然大笑,气氛欢乐愉悦,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顾先生与顾影……” 生烟仔细看过站在顾先生旁边的女子确实是顾影,一时惊诧,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曾经也认识吗,还是之前有什么关联? 无心双手抱在胸前,对顾先生挑眉暧昧,岂料被顾影看见了,后者不客气白他一眼,转脸对顾太太笑得活泼明媚。 顾太太欣慰:“我家里没有姐妹,早就拥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亲妹妹,现在终于如愿了。” 顾影大咧咧地一拍胸口,后反应过来自己穿着低胸礼服,又往上扯了扯,掩饰道:“那往后您有什么事情,保管找我!” 无心早就听顾先生讲过往事,包括自己与月牙的经历,可惜无论他如何回忆,再也记不起来了,只能将这段故事写在纸上,随身带着,深深记住那个叫做李月牙的姑娘,他看见顾影的一举一动,大概理解了顾先生的用意。 无心也从之前的故事中知道了顾先生从前的风流倜傥,凑到他身边嘀咕:“你说,要是顾太太知道你曾经有过那么多任姨太太,会不会和你一刀两断?” 顾先生想到那个场面,冷汗落了下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对露出好奇神色的顾太太强颜欢笑:“他喝多了,什么都没有。” 无心从他指缝里喊道:“我和您说,还有那个珍珠耳环的缘故啊……” 顾太太被他点醒,说道:“对了,我上回和生烟一起逛街,看到了两串珍珠耳坠,真是漂亮啊……” 顾先生着急捂无心的嘴,忙道:“买!” 顾太太眼神一亮:“那……” “我出钱!给你和阿影各买一对!” 无心手肘捅向顾先生胸口,彻底挣脱了束缚,洋洋得意:“真大方啊,我的那份报酬呢?” 顾先生摸不着头脑:“不是作为故事,说给你听了吗?” 无心翻脸:“我要的是钱!” “无心,别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那么听你话!” “试试啊!” 见他们又有切磋的迹象,顾太太叹着气要去劝:“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被孩子看见当了坏榜样怎么办。” 顾影却笑得开怀:“大家好像都不觉得他们会真正打起来,而且正好热了场子。” 他们推推搡搡,到了大厅的入口处,冷不防这扇门被推开,猝然撞在顾先生背上,他一个跄踉,被无心顺手扶住。 侍者匆匆忙忙追了上来,喘气道:“客人,今天这里被包下了,暂不对外开放……” 无心哇了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热切地对顾先生道:“是来砸你的场子了。” 顾先生定睛看去,来者戴了一顶帽子,又低着头半挡着脸,看不清容貌,却是个青年男性,他客气道:“今日我包下这里了,烦请你明天再来。” 来者却不言不语,径直掠过他,直直向着舞厅内圈走去,侍者一晃神,再度追了上去,却无奈那人腿长步子跨得大,一时任他走到宾客间。 宾客们听到了动静,也从未见过此人,纷纷警惕地后退,他站定在顾太太面前,身高压人,顾太太虽紧张,却将顾影护在身后,逼问他:“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俊逸沉稳的面容,沉沉看她,并不言语。 他的面容映入生烟眼中,今日她虽经历了诸多惊奇的事情,却比不上眼前此人的出现更加震撼,条件反射地站起身,脱口而出:“副官?!” 此人拥有一张与副官相同的容貌,面上却无笑意,反而内敛深沉。 生烟上次在街头便是看见了他,从而怀疑张启山并未离开北平,但是现在……此人与副官的气质迥异,她有些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 顾影自从他抬头之后,眼中迷惘化作惊喜,与他沉浸在对视中,尚来不及开口说话,顾先生便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将他当作色胆包天的惯犯,挥拳相向:“你往哪里看?!” 那人不躲不避,被他一拳惯在地上,帽子顺势掉落,露出一头可爱的小卷毛,与稳重外表大不相同,他捂了捂青紫的嘴角,却仍是看向顾影,嘴角露出一丝傻乎乎的笑意。 顾先生见他鬼迷心窍,不知悔改,又要冲上前再挥一拳,也好叫无心知道自己厉害不减当年的时候,却听了一声惊呼,顾影从顾太太身后跑过来,不顾阻拦扑在那人身边,竟抱住了他,带着哭腔与依赖喊道:“丁卯!” 顾先生瞪大眼睛,不明情况,顾太太连忙询问:“阿影,这是谁呀?” 顾影将头埋在他怀里,抽抽嗒嗒了一阵,红了眼眶,认道:“是我男人。” 众人皆惊,唯独丁卯笑了起来,他笑时露出尖尖虎牙,消去了原本严肃刻板的气势,眼神明亮温柔,郑重应道:“嗯,没错。” 顾先生要晕厥,无心搀扶住他,坏心思道:“原来这是你妹夫啊,挺俊的啊!” “谁承认的!” “你刚刚认识的亲妹子啊。” 台下闹哄哄的,众人皆不知所措,掩盖了场上应景响起的爱情歌曲,生烟回神,见于先生也一脸无可奈何,不禁柔和地笑了笑:“真希望等到以后,还能看见大家这样肆无忌惮地玩乐,您也该下去跳一支舞,融入进整场气氛里。” 于先生并未反驳,只抚了抚衣上压出的皱痕,慢条斯理地将手递在她面前:“请。” 生烟一愣之后,笑意盎然地接受了她的邀请,两人齐齐往楼下舞厅而去。 当顾影向众人解释了原委,丁卯是她曾经在天津相识的故人,现在又是爱人,众人彻底松下一口气,明白是场误会后,也纷纷加入了这场舞会,顾先生与顾太太虽是多年夫妻,却也重温起当年相爱的心动甜蜜,更有顾影与丁卯久别重逢,虽不断踩着后者鞋面,丁卯却始终露出傻笑的表情,不知痛楚,无心站在墙边吃着水果,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顾泠坐在他身边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孤单一人。 无心笑了笑,俯身将手递给她:“我的月芽小姑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跳一支舞?” 顾泠眼睛忽闪忽闪,如星子一般迷人闪亮,笑答:“好呀。” 不知明天如何艰难困苦,家庭失散,愿定格在今天此刻,最圆满的时候。 只希望夜晚,再晚一些到来。 封存那些幸福悠远的时光与念想的人,从此藏在心里最温暖的地方,就再也不会遗忘。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警戒 有伏笔!!! 姐姐和于先生的相处模式真的太轻松释然了 老成持重黑道大佬x逆境归来心机girl 但是也因为姐姐前期经历了太多凄惨的事 可能正因为于先生是如此细腻入微的性格 她才并不抗拒吧 这个故事如果留在这里一定是个圆满结局 对于无心,顾萌萌,顾影,丁卯,还有于先生和姐姐 但是大时代的基调背景下 大家注定要分离成长 该受的苦 改吃的糖 一点也不会少 爱国主线不会变 本心就是家国大义 第33章 生烟回到钱明绍在奉天的别馆,已经有四个月了。 她比从前当交际花的时候更加悠闲,不必去参加那些可有可无的宴会,费心交际,不必提前搜寻关于每一个人的喜好厌恶,再去探索接近他们,寻找话题。 她的生活空闲下来,因为身份登不上台面,仅仅算是一个情人,也不必再去与那些军官的正派太太们交好,每日只是翻阅画报,听曲插花,极少出门闲逛。 现在东北的局势随时在变,又起了一次学生暴/动,疑似有长久的组织性质,而且另外几处的义军也联合起来,不再小打小闹,而是发动了一次大规模行动,歼敌人数众多,大大涨了士气与人心。 被控制的报馆无法将这一消息报道出来,但人们却总有获取消息的门道,私下偷偷谈论起来,国人心里升了希望,面上出现神采,一尘不变的压迫日子终于有了盼头。 生烟也得知了那个消息,她整整一天的心情都愉悦欢快,觉得若是长久以往,自己与于先生期望的那一天会更早到来。 她离开北平的那一天,谁都没有告诉,只于先生知晓她要走的事,在顾先生举办的宴会结束前,即将分别的时候,对她道:“如若在那里觉得累了,便拿着这个去原记裁缝铺,他们会帮你回家。” “家”这个字,带有一种独特的温暖感受,她们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人,却在同一条路上,相互帮衬,也称得上家人二字。 况且,每一个心有热血的中国人,都算是拥有相同血脉的家人。 于先生解下自己的怀表,递给了生烟,她总是随身携带,表面上留有一道道细微的划痕,看似年代悠久。 生烟接过,将之珍视地捧在怀里,对她嫣嫣而笑:“我希望永远也没有用上的时候。” 她希望自己在奉天的日子,如自己计划般顺利,不必让于先生再分心了。 于先生眉眼温和,如水波沉静,却道:“不行,等到结束的那一天,你亲手再还给我。” “那我可要收收好,若是不甚丢了,你会怪我吗?”生烟低头摆弄着怀表,戏言,“我要赔偿吗?” “我会——”于先生拉长语调,难得露出些许故弄玄虚的口吻,生烟略为意外地抬头看向她,凑近了身子,想要仔细去听。 下一刻,于先生却如长辈一般温柔摸了摸她的头发,靠在生烟耳边,话语柔和:“我会记得你,所以即使没有信物,也没有关系,他们依旧会送你回家。” “你就是最好的凭信。” 她离开那天,于先生没有来送,并不想让钱明绍知晓两人的关系,从而作为破绽百般利用,生烟将那枚怀表藏起,在离开之前,北平城里的那些事那些人一帧帧在脑海中闪过。 明珠、八爷、张启山、尹新月、顾先生、顾太太、无心、顾泠、顾影、丁卯,还有…… 五爷。 她想,人生终究没有办法补齐所有遗憾,但是对于大部分人而言,结果已经圆满了,起码他们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而她的遗憾,大概要等到下辈子,再来弥补了。 但是她并不后悔。 生烟回到别馆后的生活更加恣意,钱明绍在的时候,便与他寻欢作乐,她不是原配妻子,无需尽到相应的义务,事事顺从恭谦,从不忤逆,她只需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供他取乐便是,甚至可以拈酸吃醋,使使自己的小脾气,他乐得其所,甚至称为情趣。 而更多他不在的时候,那只猫陪着她,温顺地窝在一旁,眯眼酣睡,夜里却极有精神,这几日到了发情期,自己出去寻了伴侣,更是在窗外闹得声响巨大,令人无法安眠。 生烟连着一周没有睡好,她揉着太阳穴,隐隐头疼,而且胃口也淡了,厨房做一些清淡的素菜送来,她白日用来补觉的时间多,寂寥无声的夜里刚闭上眼睛,窗外却传来叠声猫叫,她被动得日夜颠倒,只待这关键几天熬过去,再将生活调理正常。 钱明绍这几日忙于公务,又时常受了亲家的闷气,气血攻心,几日都没有回来了,生烟沐浴后,坐在妆台前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对着镜中练习翘唇微笑,试了几次,却得不到她想要的成果。 她原本的性子收敛慢热,达到今日妩媚生姿的程度,其中受了许多苦楚,非一言两语就能道情,而交际花需要学的东西更多,除却外貌风情,还要精于世故人情,察言观色,应景的漂亮话更是不可或缺。 这些年她无人教授,全靠自己摸索得出经验,虽也获得了一些成就,心中却总不满意。 她似乎,还缺了一丝什么。 但是她琢磨了许久,仍然没有头绪,不禁放下了这个疑问,待接了钱明绍的电话,得知他今夜仍不回来后,她擦干了头发,笑出一缕嘲讽的意味。 他对原配妻子迟迟没有接来的意思,一拖再拖,却让自己光明正大地住在别馆里,生出女主人的做派,难怪有人心里生了刺,要不留余地,去找他的麻烦。 生烟不介意再将这一趟浑水搅得愈发混乱,令他后院着火,自顾不暇,她姿态慵懒地靠在床头软垫上,闭目休憩,想到即将上演的一段好戏,忍不住心生期待。 几日后的午间,钱明绍刚从办公的地方出来,便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候在门口,神态焦灼,那女人的脸有些眼熟,他不经意皱皱眉,瞥向身边的秋山藤二,他是自己原配妻子的胞兄,掩饰道:“我想起来还有东西落在办公室里,您先过去吧,我片刻就回。” 秋山藤二却道:“这怎么能成,我在这里等你。” 他们说话间,那女人意外扑了上来,两旁有警卫粗暴将她扯开,她却不管不顾地扒住钱明绍裤腿,哭喊:“绍爷,求您救救我吧,他们要将我从住的地方赶走,可是我……我已经怀了您的孩子,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帮帮我们……” 钱明绍猜到她要缠着自己,却不想编造出如此荒唐的理由,他失色,立即对身边人解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是诬陷!” 秋山藤二看着这场戏,似笑非笑:“是吗?” 钱明绍踹开那个女人,生怕他再生出什么计较的心思,忙指天发誓:“我回到这里可才三个月,一次都没有见过她,如果不信的话您大可去查!” 女人被警卫用力押住,泪水将妆容弄脏,已看不出原本长相,她声嘶力竭地泣道:“您好狠的心啊,当初是您将我从醉仙居带了出去,我这里还有您留下的衣物作证,但是为什么你现在不肯认我,我们的孩子又有什么错,这也是您的孩子啊……” 钱明绍气血不顺,挥手让警卫将她拉下去,秋山藤二却装模作样地叹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她有了孩子,就该好好对待,好歹也是一条活生生的血脉啊。”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当初是我见她身世可怜,替她赎了身,谁知她却误解了我的意思,从此纠缠不休,令我始终烦恼,后来给了一笔钱财便再无联络了,今日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人指使,让您白白误会。” “既然是误会,那就要查清楚,办明白,这个女人先带到我那里去,我的人会想办法撬开她的嘴,让她说真话,也替你洗刷冤情。” 钱明绍赔笑:“这哪能麻烦您啊,我自己带回去就行了。” “这件事关系重大,若是处理不好,影响的是我们两家的声誉。”秋山藤二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你说,是不是?” 钱明绍面色难看,勉强道:“是……那就麻烦您,一定要问问清楚,还我清白。” ”放心,我一定会将事情完完整整,如实调查出来。” 傍晚的时候,钱明绍回到别馆,进入书房与管家窃窃谈论了一些事情,不久管家便行为低调地出了门,生烟吩咐厨房准备了他喜爱的菜色,稍晚的时候,柔柔问他:“今日您怎么心不在焉,可是谁又招惹您了?” 钱明绍对原配及亲家的厌恶不耐从不瞒她,对她更比外面的女人亲厚优待,朦胧昏暗的灯光下,他携了生烟的手,将她沐浴后馥郁娇软的身子搂在怀里,疲惫道:“这一件件事情,永无宁日,今天更是差点让他抓住把柄借题发挥,若是再不恢复平静,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生烟轻笑,顺着他的话说:“那不如您就遂了他们的意,将夫人接过来吧。” 钱明绍抬起她的脸,光影旖旎下,她虽洗去了平日的艳妆,素容却更有一番风味,眼尾轻挑,目光盈盈,偏生出一丝浸在骨子里的媚意,他却一口气堵在胸口,心意难平,不爽快道:“你就这么舍得把她接过来?” “人家当然舍不得。”生烟垂眸,睫毛投下一层阴影覆住眼底的情绪,她含了一抹无奈的笑,“但是人家也舍不得看您天天沉着脸,如果夫人来了以后,情况有所好转,那就算让我去做佣人,我也是乐意的。” 钱明绍从前的女人大多是烟花柳巷出来的,看惯世风日下,见风使舵,在他身边也只是为了筹谋家底,而非真情实意,生烟虽开始性格拧了些,却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跟着他时间久了,愈发显出依赖仰慕,行为处事也是极称他的心思。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她从无叛心。 他缓和了脸色,抚着她光洁白嫩的手背,道:“胡说,她若是来了这里,我更要处处仰人鼻息,还不如过着现在的日子,看他揪不到错处,气急败坏。” “但是……”生烟似乎心存忧虑,她将脸靠在男人胸前,音色娇软,宛转道:“我这几日仔细想了想,住在这实在不合规矩,万一被挑出了错,那当真承受不起。” “不如,我先搬出去吧,表面上也过得去,您若不嫌麻烦,去我那里便是。” 他揽住怀里纤弱的腰身,眉间不屑一顾,轻蔑道:“这倒显得我退让一步,怕了他们,你就住在这里,哪里也不用去,我就不信他能当真查出点什么。” 今天那个女人虽是他的情人,却早已腻了,他托人送了一笔不菲的银钱过去,已经隔了大半年未见,那女人却三番两次前去找他,他素来宽仁,不与女人一般计较,正逢听到生烟要去新月饭店的消息,便顺势离开了奉天,怎料回来不久,她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抹黑诬陷自己。 他心里警钟一响,吩咐管家去秘密处理了外面零散的其他情人,以防追查到他头上,在老爷子面前告一状,还要费尽心思去解释隐瞒。 生烟得了他的允诺,嘴角轻轻翘起,却话带惋惜:“其实夫人也当真可怜,不得您的喜爱,被困在家乡这么多年,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强行嫁进来,反而误了自己一生。” 钱明绍冷哼:“若是老爷子当初听我的话,也不至于弄成现在的局面。” 生烟话锋一转,带了些骄纵任性的脾气,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问道:“那您呢?会不会终有一日,有了新欢,也这般对我?” “我和她是什么情况,与你又是什么情况。”美人虽是质问,却更有撒娇的意味,钱明绍哄她,“当初我在火车上就喜欢你,是不是当时对你说的一切,现在都如数做到了?” 确实如此,他当初在火车上迷晕占有她以后,拿捏着明珠的性命迫使她从此忠诚,那些好听的场面话,如今一一实现了。 但却不是她最想拥有的。 她眼中再无一丝明皎的光亮,余下晦暗深沉,似海中暗潮,却明事理般深深微笑:“我一直知晓您的心意,只怕此生无法回报,只盼您身体康健,万事顺心。” “等终有一日若有机会,我也可以为您做些什么,去报答这些年您对我的恩情。” 她此生最想要的,除却家国稳定,便念念不忘这些年的恩怨私仇,她要占据这个男人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再毁去他所珍视的一切。 才称得上最畅意完美的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黑化程度达到90% 快啦快啦 距离大结局真心的快啦 想想看番外写什么比较有趣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CP嘛 我可以414 第34章 生烟回到别馆的第八个月,白日里愈发嗜睡,虽说到了深秋容易犯困,但她一日最多可以睡上十几个小时,虽然医生说这是怀孕前期的正常状况,但钱明绍仍不放心,每天两点一线来回跑,连外面的生意都暂时荒废不理了。 他少时便爱钱胜过女人,又因为眼界太高,身边的女人腻味了便常换,从不固定,所以直到现在,身边有名分的女人除却生烟,只有一个远在日本的原配。 那又是一个姿色平平,毫无风趣的女人,只是因为当初家族联姻,才被迫娶了她,两人之间相互膈应,甚至多年未见,连她的容貌都不再记得,相较之下,生烟无论从容貌或是情趣,都远胜于她。 如此相比,生烟伴在他身边的时间更加久远,从火车上远远一看的清新亮丽,到如今的妩媚多姿,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纵是委屈垂泪的模样,也令他心中极具成就感。 自拍卖会后,生烟对他的态度越发依赖,这些年她性子太拧,非要看清人心险恶,才明白安逸平静的日子难得,主动与他坦白了心迹,一起回到了奉天的别馆,与他住在一处。 从前她妹妹在的时候,生烟对她百般维护,甚至隐隐高了他一头,钱明绍看出明珠不是甘于现状的性格,她在隐忍蛰伏,等待机会,那时他便起了除掉她的念头,可惜生烟的关系,他迟迟没有动手,直到明珠毛遂自荐,帮他除了心头大患,更是主动离开了奉天,去到北平帮他搜寻那些达官显贵的情报秘密,生烟也陪着她一起走了。 本来钱明绍也不乐意她去当交际花抛头露面,有时他去北平看她,亲眼见到自己的女人和别人勾搭暧昧,早心有不快,为了那些情报也不值得将她赔进去,若是外界知道了这个丑闻,他要丢尽了面子。 现下送走了明珠,他遂了心愿,也拿捏着把柄,令她不敢妄自生事。 在别馆的那些日子,老爷子与秋山家将他逼迫狠了,生烟索性再也不劝,每天与他花前月下,夜夜笙歌,不去谈论外界的事情,只谈情说爱,香艳销魂,几个月之后,便意外有了身孕。 钱明绍虽正值壮年,却无子嗣,这也是他家里最着急上火的事情,他从前与窑/子里的女人风流快活,即使一时兴起将她们带出来,心里也有一根刺,觉得子嗣的事情最好找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而非妓/子,省得有损颜面。 而他遇见生烟的时候,除却一时心神荡漾,相中了她,其中也有这个由头。 但并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只两年前也是生烟怀了,却被别馆的佣人刻意谋害,不慎流产,之后再也没了动静,所以这次他格外谨慎留心,生烟却不以为然,夜里习惯性地卧在他怀里,将他手臂压得酸麻,却不敢动弹,惊扰了她。 这里的冬天来得早,比北平的温度低多了,并且常年有一股刻在骨子里的阴冷,并非天气,而是人心。 生烟迟迟醒来后,发现入睡前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被佣人合上了,屋里虽然温暖,却闷不透气,她的胸口有些浮躁不顺,梳妆后喝了一杯红茶,在窗台晒了一会日光,早餐时间已经过了,厨房却随时为她准备着餐点,将煎蛋与面包送到屋里,她兴致不高地切了切,没吃几口就放下餐具。 她几个月前定制了几件新款旗袍,不必亲自去提,下午便有伙计送上门,但看现在的身材,应该也穿不下,她怏怏不乐地翻了几本画册,每日如此重复枯燥,竟想念起北平的觥筹交错,熙熙攘攘。 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所记挂的人都在哪里。 午餐的粥她没有喝下,又觉困倦,沉沉睡了下去,日光渐消,夜幕低垂,窗外路灯的光线柔柔透进来,她浅眠中有人依稀走近,男人粗糙的手掀开被子,慢慢移到她隆起的小腹上,隔着一层衣服布料,动作轻柔地摸了摸。 生烟虽嗜睡,对外界的感知戒备仍在,她知晓是谁,没有动静,男人流连了一会,手指又从她脸上抚过,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眸,再朦胧地眨了眨,待看见了他背光的身影,女人带着一丝刚睡醒的鼻音,糯糯地唤道:“绍爷……” 钱明绍还没来得及换下军装便来看她,他近日去参谋部开了一个重要会议,整整一周没有回家,见她醒了,忙把她小心地搂到怀里,生怕摔了。 生烟自有孕后便瘦了一圈,食不下咽,闻到牛奶味也会吐,她恹恹地卧在男人怀里,将脸靠在他衣服上,闻到了一阵淡淡的尘土与火/药味,胸口立刻搅动起来,有些反胃,强忍住了。 钱明绍觉得怀里轻飘飘地如抱着一片云朵,不敢用力,又听了管家对于他离家几日的汇报,好言相劝般轻声哄她:“我派人请了一位擅长扬州菜的厨师,平时有什么想吃的家乡菜,直接吩咐管家,我让她们切了点水果,晚餐前吃一点吧。” 生烟确实没有胃口,却不想恶性循环,一日日下去身体更加糟糕,便情绪不高地稍稍点头。 管家送上一盘切好去皮的甜橙,用好看的玻璃碗盛着,又添了花瓣点缀,色彩鲜明,钱明绍挑了一瓣喂到她唇边,生烟吃了,甜味中有一丝不易发觉的酸,却暂时缓解了难受的症状。 钱明绍又给她挑了几瓣,见她皮肤白皙不见血色,虽然从前生烟肤色也白,却不是如此病弱苍白,他握了握女人冰凉的手,打定了主意:“不行,明天我陪你去一趟医院,家里佣人没经验,万一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还得靠医生和护士。” 生烟眼眸闪烁,咬了咬唇,低落道:“那样是不是太招摇了,外头还有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时时盯着您,万一被知道了……” 她有孕的消息至今还是个秘密,因不到三个月胎像并不稳固,又怕有人借题发挥,钱明绍打算瞒到生产之时再告诉家里,之前也是请了医生来别馆问诊。 钱明绍对这个孩子格外重视,怕再发生从前的人祸,令管家仔细查了别馆佣人的底细,寻了理由除掉几个,这才将整件事情隐了下来,但生烟身子不好,一日比一日虚弱,他也面露难色,难以抉择。 钱明绍忖量着没说话,生烟的身子有些颤抖,怕冷般抬手搂住他,紧紧贴了上去,无助又悲怆地哽咽出声:“绍爷,我怕……” 男人抚着她的背,抚慰:“我在这,怕什么?” “我怕……怕上次的事情再次发生,有人想要对孩子不利,怕我无法保护他,更怕他们把孩子抢走——”生烟呼吸急促了几分,向他确认,“您不会允许他们这样的,对不对?” 他语气断然:“谁敢这么做,我毙了谁!” 他的话似乎令生烟心里得了安慰,她面容上的不安神色褪去一些,情绪却依旧不稳,恍惚道:“这么多年了,我多想与您拥有一个孩子,我一直在后悔从前的事,是我年轻不懂事,如果再谨慎一点,就不会……我深爱并且离不开您,如果这个孩子也出了什么意外,我怕再让您失望,您就厌弃我了……” 她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细闪的泪光银线般落下,坠在钱明绍心口。 生烟从前也说过爱他,但钱明绍却并不完全信任,只当床上的虚言,如今他相信这是最真实的情绪流露,心理得了满足,喜不胜收,与之前那次被诬陷的态度大不相同,热切地揽着她,真心实意地作誓:“放心,有我一日,也有你的一日,往后我身边也只有你一个人,等孩子生下来 ,我带你回去给老爷子看看,他必定欢天喜地。” 言下之意,是有休妻另娶之心。 生烟眼眸一动,却迟疑含泪道:”可是我的身份……万一长辈不悦呢?” 在钱明绍心里,这并不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他随意道:“看在孩子的面上子,他会让步的。” 生烟仰头怯怯看他,她自孕后便偶尔上妆,如今不施粉黛,泣后更是我见犹怜,钱明绍起了强烈的保护欲,心疼垂怜道:“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和他们讲清楚,定不能让你们流落在外。” 生烟终于顺从地应下他的话:“那等您有空了,就陪我去一次医院,往后您忙的时候,我若觉得不舒服了,便让佣人陪着。” 他欣慰地拥住女人,生烟倚靠在他怀里,眼中尚且含着泪水,欲落不落,唇角却缓缓上扬,形成一抹得逞冷厉的弧度。 她在钱明绍心底藏下一条隐秘的线,他在不知不觉的暗示下,站在了自己这一面,今后不免荆棘载途,而这一切都会由他自己承担解决,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可以冷眼旁观,最好这把火烧得更烈,只要前面闹起来,她就得到了自己的目的。 也不枉费这些年,她在其他女人身上看到的教训,而后所花的时间心力。 生烟在北平那么久的时间,曾遇到一位窑/姐出身,却摇身一变,成为高官正派夫人的女子,她们情况不同,却又类似,并有意接近,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心计城府的经验。 她后来将之一一试验在钱明绍身上,略有成效,但终究每个人不尽相同,无法复制。 她小心翼翼探寻多年,才最终得知了他最关键的心思。 他所看上的那些女人,性格各不相同,但总是对着一人,难免单调易腻,遑论他又是以生意为主,一旦多月不见,便再也没了当初新鲜的感觉。 而她本来的命运也是如此,一昧沉浸悲痛,不展笑颜,纵是再一见钟情的中意,也抵不上日日如此,若非她当初怀有身孕,恐怕不到一年也会被遗弃。 在那个关键时期,她的心态发生了改变,不再愁容不展,为了明珠的性命,主动去迎合讨好他,学了那些从前不齿的魅惑手段,令他改变了主意,从此留下自己。 但是具有风情的女人何其多,她并非天生如此,后期学成难免不及那些常年混迹风月场所的女人,她的妩媚并不露骨,而是带着一丝矜持,不主动扑在男人怀里,而是用神态引诱着他,造成一种自己全然无辜,只是他定力不行的错觉。 她在适当的时候表露适当的态度,不让他看清自己,总是浅尝辄止,在这场心理战中取得主动的位置。 清纯与妩媚,看似遥远,却仅在一线之间。 想来这也是钱明绍至今没有对她生厌,并纵容至此的原因。 她已经按照计划,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步,但这一切仅仅开始,远远达不到她预期的画面,还需要再添一把柴火。 嘴上的承诺虽好听动人,但生烟几经沉浮,太明白人性,看尽了其中险恶,钱明绍虽舍得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也难保日后不会因为权利地位转身弃她,为了占据他心底最重要而不可割舍的地位,除却孩子和他的爱意重视,还需要至关重要的东西。 愧疚。 心里有愧,便会不忍,一旦心有不忍,便是将他的心剖开,再无防备地摆放在她的面前,任由处置。 但是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心怀愧疚呢。 他在参与围剿东北抗联的时候,心无愧疚,他在下属享乐枪杀普通百姓的时候,心无愧疚,他在吩咐管家处理那些情人的时候,心无愧疚,甚至他对于当初火车上对她犯下的事,更心无愧疚。 而唯一能令他心怀愧疚的法子,现在生烟亲手交给了他。 并且她毫不怀疑,后者一定会如计划般心肠冷硬,不让她失望。 她已经展开了剧本,随时准备按照上面的情节扮演下去,扮演出她最得心应手的角色,根本无需费力。 那一天,已经随着无法逆转的形式,步步逼近了。 在下个冬天来临之前,希望一切能够尘埃落定,她能够看见这个男人—— 深陷愧疚,良心不安的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过度章 忽然想到如果双生花还在北平的话 明珠或许可以和佛爷凑到一对 八爷也可 只是从前没有经历捶打的明珠估计更仰慕强者 决定啦 番外就写平行世界发生的故事 第35章 几日后,等到钱明绍不再忙于公务的时候,生烟与他一起去了医院检查,她已许久没有出门,所听所闻的渠道除却通过家中佣人的私语,还另有其他办法,并非对于目前的形势一无所知。 生烟今日特意换了一件简约大气的衣裳,素妆清雅,伴在钱明绍身边,任谁都以为是他的夫人,而非情人,而他今日也换了便装西服,有意低调行事。 在车上的时候,窗外不时有持枪的日本军队巡逻经过,并检查可疑人员的身份证名,生烟看在眼里,有些忧心忡忡,不知潜藏在奉天的地下组织是否平安,并担心于先生在这里埋下的暗探。 自从她回到奉天后,一次也没有前往原记裁缝铺,一来没有遇到特殊情况,二来怕自己贸然前往,会为他们招致杀机。 生烟非常清楚,于先生早早派人潜伏在此,并非为了自己,更大的可能性是与东北抗联合作,利用在黑市的庞大关系网运送武器或情报,她断不能为了一己私欲,令他们筹备多年的计划前功尽弃。 她的手往衣兜里探了探,摸到一块小巧冰凉的物体,好似心里注入一丝力量,不再患得患失,那块怀表虽然老旧,她却时常随身带着,有时被钱明绍看见了,她便谎称是家中父母的遗物,至今未被怀疑。 今日出门她也照例带着,将它当做了护身符,每当触碰到冰凉表面的时候,生烟总会产生一抹怪异的想法,于先生就守在她的身边。 虽然用常理与科学难以形容,但仿佛冥冥之中,她们可以看见对方一样,彼此心领神会。 生烟遐思的时候,钱明绍揽了她的手,看出了她的心绪不宁,毫无顾忌道:“秋山藤二最近又发疯了,上回故意设计,从我这里没得到把柄,便开始疑神疑鬼,怀疑外面的人进了城,意图不轨,正满街搜捕呢,你莫要害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每月都要上演一回。” 他安慰生烟,嘲讽意味却更重,如今他父亲升职,追捧者众,再无需看着秋山家的脸色过活,他也意气风发,虽说秋山藤二至今是他的上司,但两人如今只做表面关系,如履薄冰,背后相互仇视厌恶。 这门早已摇摇欲坠,形同陌路的婚姻,也即将走到了尽头。 他的副官充当着司机身份,无声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有意提醒,却清楚他的性子,最终谨慎沉默。 “有您在身边,我不害怕。”生烟将他的手移到自己腹上,嘴角含了一丝娇媚,道,“昨天晚上,我感觉它动了动,一定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这自然只是谎话,但钱明绍信以为真,轻抚了抚,如春风拂面,生烟眉眼笼着柔和笑意,轻轻问他:“绍爷,我们生个女儿吧。” “在北平的时候,我喜欢与顾太太在一起,也是因为她的女儿伶俐可人,当时我便在想,如若您当了父亲,对待女儿定是万般宠爱。” 经她一提,钱明绍想起自己年轻气盛时做下的荒唐事,不由觉得若有了儿子,他定要日日糟心,说不准闹成父子决裂的场面,还不如女儿贴心乖巧,再与生烟一般美貌,那定是人人艳羡的场面。 他欣然赞同:“如若是个儿子,就彻底放养,但万一是个姑娘家,定要拿珠宝堆砌供着。” 生烟失笑:“您也太偏心了,万一宠坏了,我可不愿负责。” 她身上的淡香挥发在空气里,沁人心脾,钱明绍好几个月忍着没与她亲近,不禁嗓子有些干涩,凑近了近,意味分明,生烟看了一眼前座的副官,却没抗拒,主动将唇送了上去,轻轻擦过绍爷脸颊,落下一抹口红痕迹,她见好便收,稍稍远离了,带着娇俏笑意道:“绍爷,我们到医院了。” 柔软唇瓣的细腻温存来不及细细体会,钱明绍压了一腹火热,见她今日恢复了精神,意犹未尽道:“晚上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生烟不慌不忙,对他盈盈一笑,目含烟波,媚态生情。 这家医院是日本人投资建立,而后又招聘了大量日籍医生,平日主要为军官或其家属效劳,而极少接待东北的普通群众,医院门口有士兵把守,需要通行证才能进入,戒备森严,生烟曾听钱明绍说过,这里一位产科医生有多年经验,并是熟人推荐,非常可靠。 生烟进入大厅的时候,发现气氛有所异常,太安静了。 并非普通医院静止喧哗的静谧,而是飘荡在空气中的冷肃刻板,她所见的病患护士,全部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却又如没有主观意识般的提线木偶,缺了生机。 不似北平时她去探望顾太太,尚与护士说笑,在这里呼吸声似乎都是奢侈,如同踏进了一座无声空寂的坟墓。 钱明绍拦下护士,两人用日语谈论了一会,前者牵住生烟的手,一同向着楼梯的方向过去,他告诉生烟:“办公室在三楼,我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只需要做基本检查,别担心。” 说话间,一位面带口罩的医生从她身边走过,双目有些冷淡,身后随着一位步伐古怪,扭扭捏捏的护士,也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生烟以寻常眼神打量了一眼,后者却加快了脚步,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有些眼熟…… 但是这里好似没有一个正常人。 他们经过二楼走廊的时候,见某间病房门口守着两个扛枪的卫兵,钱明绍微恼:“无论在哪都不得安生。“ 与他的心态不同,生烟暗自打量了一眼病房周边的环境,无论坐等的家属,或是负伤的病人,都似有似无地注意着那里,并非好奇,而是警惕。 空气中隐隐蔓延出一股粘稠又危险的气息,山雨欲来,危机暗伏。 不知为何,她的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仿佛今日将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重要事件,内心惶恐不稳,本能地选择避开此地,回到安全缓冲的地段。 但是当她做完了一系列检查后,这种跌宕起伏的心情依旧没有好转,懂得国语的护士向生烟转述医生的话,她却放空了思绪,全然没有细听,一直思索着二楼的那间病房,以及这里异样古怪的氛围。 能够令卫兵如临大敌地守在门口,里面的病人至关重要,若非身份重要的日军将领,那就是…… 她的同伴。 在东北反抗挣扎,不愿认命的地下工作者。 生烟想清楚这层关键,心重重沉进了冰窟,彻骨严寒顺着心脏,涌进了每一条相连的血管,令她浑身冰冷,面色蓦地白了。 护士却当她不舒服,连唤了几声“夫人”,钱明绍心焦不已地握住她冰冷的手腕,生烟回了回神,后背出了冷汗,却勉强对他笑了笑,隐瞒道:“刚刚……孩子又乱动了,这次有些用力。” 钱明绍吁出一口气,正要说话的当下,外面却传来一阵凌乱匆忙的脚步声,远远夹杂着一两道枪鸣,护士面容仓皇,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钱明绍虽着便装,却习惯随身带着手/枪,以备不测,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医生一眼,联想到二楼的某间病房,以及卫兵所穿制服颜色,包括这些眼熟的手段目的,心中有了定数。 他出门,与守在办公室门前的副官谈了两句,果不其然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心下不屑,却勾起虚假的笑容,迎了上去:“秋山少佐。” 那人正是之前女子前来闹事,看了一场好戏的亲家舅子,他望了一眼钱明绍出来的房间,浮于表面的笑道:“怎么,难得休假不在家里,却来了医院,这是……要提前恭喜你了?” “这是哪里话,今天这么一出,应当是我恭贺您的计划万无一失,想必上面会更加看重于您。” 钱明绍稍稍侧首,对副官使了一个眼色,后者退回了房内,全神贯注地提防外界之事,持枪戒备。 秋山藤二探了探头,感兴趣道:“不知那位姑娘何等绝色,得了你的宠爱,不如让我长长见识,省得家姐日日自负于美貌,我也找话呛呛她。” 钱明绍挡住,应答如流:“不过是普通女子,根本入不了您的眼界,更无法与美香小姐相提并论。” “即使是再普通的女子,一旦怀有你的血脉,那事情就不同了,我家小妹正好从日本寄了信来,有时间的话一起聚聚,好好讨论一下怎么解决。”他眼中暗涌起伏,别有深意,不待钱明绍回答,便往楼下望了一眼,带着胜卷在握的语气,邀请道,“既然你今天也在,跟我一起下去看看这场放网捕鱼的好戏吧,今天一条大鱼,即将上钩了。” “砰——” 生烟在房间内听到不绝于耳的枪击声,医生护士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已抱头躲入内室,她镇定抬眼,见副官在不远处精神紧绷地守着,自己安全无虞,便盘算起下面的一切。 二楼病房应当是引诱救人的饵,但里头不知真假,也许只是空的,但既然发生骚乱,就表明真的有人相救,虽不知属于哪一方,却都是爱国之士,没有隔岸观火的道理。 但是……她以自我为主,不想在此时暴露目的,计划终成一场空,虽不能光明正大地插手协助,但暗中下绊子这种轻松简易的做法,未尝不可。 她打定了主意,捂住腹部故作痛楚,发出轻微的呻/吟,副官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敢令她出事,慌张唤了两句,生烟咬唇,吐字艰难道:“我好像有些不舒服……绍爷……帮我找他……” 枪声遥远,并不在此处,副官失了主意,本能按吩咐行事,他匆匆离开后,生烟迅速起身关门,并且从内锁上,见内室与外面有一道帘子阻隔,他们看不见自己,便拿起医生座位上的白大褂,往自己身上套去,索性她之前检查将大衣挂在了柜子上,无需花费脱下的时间,正系着扣子的时候,听到内室发出两道沉闷的响声。 像是身体重重倒在了地面。 她微愣,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谨慎地拿起架子上的一根注射器,藏在手中,长袖掩盖,慢慢接近了内室的帘子,仔细再听,却没了任何动静。 她的手指搭在帘子上,迟疑停顿了一会,缓缓向边上抬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生与护士倒地的身影,生死不明。 生烟倒吸了一口冷气,攥紧了注射器的针筒,目光往旁边的立柜移了移,余光隐约扫到一条黑影自侧面扑来,惊骇之下呼吸一窒,手腕剧痛,未有反应便被制住,针筒落地弹到了一旁,她震惊不已,并不清楚来者的身份,不敢妄动。 “吱嘎”一声,一男一女从立柜里出来,都作医生护士打扮,女人抱怨:“怎么这里还有一个?一起打晕扔在里面。” 制住生烟的那个男人犹豫:“她好像怀有身孕,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女人威吓:“他们脱不了太久,我们没有时间了,哪里顾得上这么多!你若不忍心,我来。” 与她一起出来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装扮,嘱咐:“尽快。” 生烟见她步步逼近,心神大乱,迫使着自己恢复冷静,脑海中飞速闪过之前的片段,最终定格在了某一处,晦涩懵懂的地方终于理顺清明,她心如擂鼓,却佯装镇定地抬起头,对上女人冷冽的视线,唇瓣微动,说出了一个藏于记忆深处的名字。 “刘松仁。” 在场三人,神色皆变。 作者有话要说:刘松仁又出来啦!!! 这个配角当初在老九门太不显眼了 添些笔墨让他的形象更加丰富多层一点 事实上那个时候能够执掌一方的军阀不应该那么路人 距离结局倒数加快进程 第36章 自生烟踏进这所医院后,所见之人皆行为怪异,但勉强与医院的氛围相符,但唯独那位擦肩而过的护士小姐,不仅身量壮实,穿着不合身的制服,举手投足间也矫揉造作,与其说是女子,更像是男人穿着女装不习惯一般,生怕被人发觉异常。 而他虽带着口罩遮掩了大部分面容,眼神却无法伪装,泄露出最真实的情绪,生烟在新月饭店时曾与他近身相处多次,第一眼便觉得眼熟,却未多想,直到此刻生死抉择,才猛然回忆起来他的身份。 她眼前所见三人神色变化,便心知自己的猜测没错,起伏不定的情绪稳了稳,波澜渐平。 身后锁住她双手的男人动作松了松,那女人却从架子上抽出一把手术刀,压在她的脖颈处,厉声道:“你是谁?” 锐利冰冷的刀锋抵在她的脖子,生烟感受到上面冒出的丝丝寒气,仿佛再近一步,自己的喉咙将被割断,她直视女人,沉着分析形势:“两分钟前,副官已经出去喊人,虽然房门反锁暂时可以抵挡一阵时间,但终究是瓮中之鳖,你们自然也可以将我当作人质,只是如此,你们就能成功救出同伴吗?”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眉间略有松动,主动问询:“你想怎么办?” “这个回答,不是就在你们准备好的伪装上面吗?”生烟淡淡一笑,道,“若无其事地从这里走出去,旁边便是杂物间,再往边上就是通往二楼的阶梯,趁着外面的人吸引注意力,这里守备松懈,几乎不剩下几个人了,任由你们发挥。” 那男子凝目注视着她,似在沉思话语的真假,女人却将手术刀逼近了几分,面上不耐:“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将她一起解决吧。” ”况且她知道我们人员的消息,若是留着,会危害其他人。” 男人并没有理会她的激烈情绪,慢慢走近了门边,随着一道清脆开锁声,他稳重仔细地从门缝向外窥视,走廊此刻空无一人,远处传来几道零星的枪声,如生烟所说,正是行动的好机会。 他立即吩咐:“带着她走。” “不行!” 他的口吻带有不容忤逆的坚毅:“这是命令。” 他又补充道:“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换上你自己的衣服,董叔,你换上那件白大褂。” 身后制住生烟的人依言松开了她,女人也愤愤不平地放下了手术刀,生烟的手腕酸疼无力,勉强从地上站起身,男人走到衣架边,摘下她的外套,强迫症顺了顺毛皮不平的纹路,再递给她。 生烟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抬手去接,衣兜里却坠下一枚东西,落地发出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女人更是反应剧烈地握紧了刀,目光如灯炯炯,向她看来。 生烟心里“咯噔”一下,动作敏捷地附身去捡,那枚东西却提前被另一只手拾了起来,握在手中。 她的从容镇定在这一瞬被击破,绝望如潮水袭来,吞噬了整颗心脏,她如溺水般喘不过气,宛如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无法释然安息。 这短短几秒钟,却更像一个世纪,她浑身僵硬无力,调动全身力量,挪动了一下嘴唇,发出残破不清的音节:“还给我……” 那个捡到东西的人,被称作董叔,但他面色较生烟更为复杂,被定住般怔仲几秒,声调怪异:“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女人便急躁地从他手中夺过东西,连带衣服一起扔给了生烟,没好气地凶道:“别再拖延时间了。” 怀表重回到生烟手中的一刻,那些代表着希望与温柔的正面能量回归到她的心脏,枯萎垂败的灵魂再度复苏,她紧紧握住怀表,虚脱地阖上眼眸,呼出一口气,激荡不安的心神得以平静解脱。 她换上外衣的时候,身后一道疑惑的视线紧紧相随,董叔欲言又止,却碍于另外两人在场,无法问出心头困惑,只得暂时按耐。 趁走廊无人,生烟半被迫地同他们一起转移到了隔壁的杂物间,对于他们没有除掉自己的原因,她内心清明,无非是见她身份不寻常,拿捏着人质,等到关键时刻交换同伴,但是他们大概要失望了。 她的身份,远远不及病房内的人重要,但为求生,她隐瞒了这一点。 那三人远离了生烟,低声谈论起接下来的营救计划,生烟既是身份贵重的人质,自然不能跟着前往冒险,必须留下当作后路,并有人监视,他们最终得出了结论,由董叔留下,另外两人扮作查房的医生护士前往病房,除掉门口的守卫,营救同伴,再由外面接应的人负责撤离。 女人离开前对生烟犹不放心,放言威胁:“你若是敢开口呼救,刚刚那两人便是你的下场。” 他们离开后,生烟与董叔一同陷入沉寂的气氛,杂物间内并未开灯,自窗口透出的一缕朦胧光线,可见空气中四处悬浮的细小尘埃,这里不知多久没有清扫,环境有些脏乱,并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息,令呼吸不畅,她今日耗尽了太多精力,沉沉坐在木箱上,胸口再度搅动起来。 她捂住腹部,鬓角的发丝沾上冷汗,唇角隐隐被咬血痕,杂物间内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周围仍未乱起,一片无声沉闷中,董叔再也忍受不住,迟疑不决地开口:“你……那块怀表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句话惊下水花四溅,漾起层层叠叠的波纹,生烟将手往衣兜探去,紧紧攥住怀表,犹如慰藉,她保留着习惯的交谈艺术,慢慢答道:“故人所赠。” “什么故人?” 董叔追问,面上呈现出一派踌躇不定的神色。 “……”生烟缄默了一阵,望向地面上的一道笔直光线,与两旁黑暗分割成不同的世界,她处在漫漫黑夜中,而他们永远站在光亮下,明朗炫目,她不敢伸手触碰,畏惧着自己一旦近了,那些炙热诚挚的情感,便会令自己自惭形秽,灰飞烟灭。 她束缚住自己的思想,不愿再想起那些遥远的回忆,与眼前不断做着对比,会令她厌恶将来的一切,无法按照既定的轨道向前走去。 但是今天,那些回忆纷至沓来,全然不受思想控制,她面容黯然,终究说道:“北平。” 北平带给她的感觉,似乎是另外一个家,具有深切的归属意义,她虽身在奉天,却时不时会记挂着那里的天气,想念桂花亭亭时节的清香淡雅,想念长街日落时分的袅袅炊烟。 那里于她虽不过是偶然定居的地方,却因为有重要的家人,而显出差异不同,她偏心如此。 却也是人之常情。 在她并未留意的时候,董叔面上惊喜一晃而过,扳过她的肩膀仔细打量,迭声问道:“你是……于先生所说的那个人?!” 生烟将视线聚在他身上,她不明敌友,为避免跌入陷阱,面上不显波澜,平和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块怀表,是于先生的东西,从来都是作为她的身份象征。” “我在几月前接到了讯息,上面说道于先生将怀表赠给了一位挚友,并将联络点告诉了她,若有紧急情况,我们务必将她安全护送回北平。” “我只认怀表,既然现在东西在你手中,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出来。” 他循序渐进,将知晓的一切信息徐徐告知,生烟从来只知道这是一枚认身份的信物,而不知怀表的重要用处,她信了董叔的话,只是想到遗失了怀表的后果,心脏猛跳了两下:“……那如果怀表被其他人得到,你们岂非认错了人,引发一场无妄之灾?” 董叔不知她心底惊骇,笑言:“于先生说,您会将怀表好好保管,不会落在别人手上。” 生烟又经震动,可想象到于先生说出此话的语气神态,她微微酸涩,自认并不值得令她大费周章,万一自己无意漏败,牵连者众,这其中种种,绝非自责便能免事。 她承不起这样的信任,同样也怕辜负。 “您现在是否想要我们护送回北平?”董叔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心有余悸,“幸好没有伤着您,否则于先生那边怕是不好交代了。” 生烟摇头:“刚刚那两位,也是于先生的人吗?” 董叔滞住,难言之隐般无法说出,生烟看在眼里,向后退了一步,理解道:“您不必为难,我不会探听其他消息,阻碍于先生的一切行为。” “她的心愿,即使我的。” “也是这片广袤土地上,无数国人的渴求。” 她话音刚落,董叔动容,临时想起来医院的目的,看了一眼腕上手表,嘱咐她说:“等二楼乱起来,我便护送你趁乱离开,躲到安全的地方,不论什么事都不要找我们。” “只是他们今天刻意布了一张网,您觉得有把握吗?” “就算拼上性命,我们也要把他救出来。” 他毅然果决道。 屋外一阵急促脚步声掠过,两人齐齐望了过去,门与地面的缝隙中有几道阴影迅速滑过,听着声响,似乎向二楼而去。 生烟抓紧时机,问:“有安排退路吗?” “有,不必担心。”董叔在靠门的附近查看动静,果然见一队士兵行色匆匆地下了楼梯,直赶二楼病房,他拿出□□上膛,悄然打开了一条门缝,最后告诫她,“听到爆炸声,就从这里跑出去,去一楼,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留下,等到事情平息,他们不会追查到你身上。” “若有要事,去原记裁缝铺找我,记得带着怀表。” 他如疾风般从门缝中闪出,生烟迅速走到门口,后背紧贴着墙壁,向外看了一眼,却惊鸿一瞥,见到一抹白色衣角从角落飘走,被水洗的稍稍褪色,不同于董叔的布料颜色。 寒意窜上后背,心中警铃大作,生烟面色却未有分毫改变,几乎片刻,她便有了定夺,回首在货架上搜寻一圈,找到一瓶医用乙/醚与一块干净的抹布,她将瓶子塞入衣兜,打开房门,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二楼,隐藏行踪,不紧不慢地跟上了那道身影。 那个人脚步陡然一转,推门进入了某间房内,生烟心思一动,故意显出身形,让里面的人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她拍了拍房门,声音惊惶无助:“有没有人,我看到有可疑份子,救救我——” 里面的人打开一条门缝,警惕辨别着她的身份,视线下移,看见了她微隆的腹部,彻底放下心,将她迎了进来,关切不已:“你还好吗?” 生烟进入门后,便跌坐在了地上,她颤声道:“我……我看见了一个假扮成医生的人,他手里还拿着枪对准了我!我……咳咳……” 年轻秀美的护士见她咳得难受,转身去倒了一杯茶水,生烟暗自将门锁上,从口袋中拿出乙/醚瓶子,拧开后倒在了布上,藏在身后。 护士将水杯递给她:“喝点水平静一下,我们在这里等待救援吧。” “谢谢。”生烟虚弱无力地接过水杯,作势要喝,护士担忧地看向别处,她细微眨了下眼眸,其中暗光掠过,手腕扬起,趁机将整杯茶水泼撒过去。 护士猝不及防,身子向后退去,抬手挡住水花,生烟从身后拿出沾有乙/醚的棉布,向她直直扑了过去,与此同时,一声巨响惊破天际,整栋楼房抖动了一下,天花板坠下簌簌尘土,护士因震动往边上一倒,反而避开了她的忽然袭击,生烟撞到写字台,腹部剧痛,手上顿时失了力气,棉布掉落在地。 护士得了反应时间,本能尖叫:“你是谁——” 连环的爆炸声遮盖住她的求救,生烟捂着腹部从地上站起,额上淋淋冷汗,她的目光瞥向身侧盘内一把小巧刃薄的手术刀,如不久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她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善恶纷纷对峙,这一瞬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而未来,她又想走到什么方向? 现在的一切,当真出于自己的真实目的吗? 护士尖锐着惊叫,不断缩身向后退去,漆黑瞳仁中蕴着恐惧惊怖,以及强烈的求生欲望。 不知为何,生烟又一次听到了那句话,持续不断地回荡在耳边,无法停歇,令人厌烦。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是了,她已经无法感知到善良的滋味,心冷性诡,只能一味按照现有的道路进行下去,无论是对是错,都再没有任何意义了。 生烟握住了那把手术刀,面上再无一丝温度笑容,缓缓抬眸,其中平静沉寂,却又如一摊死水,缓缓向她走了过去。 刀柄触手冰凉,却不如她的内心。 从此以后,人间—— 再无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于先生:我不在江湖,江湖处处充满我的传说 想象一下刘松仁扮护士装走路一扭一扭的矫揉形象 忽然想起了昊然dd在唐人街探案里面的护士造型 真妖娆啊~ 第37章 这是生烟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大量滚烫的血液溅在自己的手上,女人朦胧盈泪的眼眸透出深切的绝望与惊惧,眼泪混合着血液一起流到她的手上,她剧烈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扔掉手中刀柄,但下一次的爆炸声将她动摇的内心又拉了回来,彻底狠下心肠,将割入咽喉的刀刃向着更深的地方刺入,越来越多的血涌了出来,直到将她的世界染上一片猩红。 她已经无法去想今后的事情,头脑中只有一个机械的目的,一定要将知情者除掉,这个目的令自己不再感知到撞击的疼痛,只是一味持起刀刃,向着她最薄弱的部位一次次进攻,直到血肉模糊,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女子的双眸逐渐失去生机,沉寂空洞,被压住的身躯已不再挣扎逃窜,失去了原有的温度,只那双含泪的双眸久久未有阖上,带着质问与惊恐,却永远无法再问出一句话。 这一切结束的这样快,又同样不可思议。 一条鲜活脆弱的生命,由她把控着命运,已然去往黄泉。 “啪嗒——” 染血的手术刀骤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重重砸在生烟心尖上,令她清醒,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目光触及到亲手酿成的惨剧,剧烈喘了几口气,鼻间始终萦绕着浓烈的腥气,她停留在眼前的画面中,失魂落魄,无法解脱。 即使扔掉了那把刀,生烟的手仍在颤抖,她永远也无法忘记护士将死前瞪大双目,嘶哑着声音质问,每说一个字,便有血沫从嘴角涌出,带着无法承受的痛苦,她这样问道。 “为什么——” 她虽怨恨,但更多的却是不解疑惑,不明白生烟为什么要对她痛下杀手,而她又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竟落得如此下场? 她并没有错。 只不过偶然看见了董叔离开的身影,被生烟怀疑听见了他们在杂物间的一番密谈,防止她去告密,为了保证今天救人万无一失,所以她必须死。 生烟可以用无数个所谓正当大义的理由去搪塞消抵内心的罪恶感,她只是在帮助董叔,在帮助于先生,在帮助东北的未来,她只是选择了一个相对危害更小的方式,仅仅用一条无关紧要的性命,去解救今后更多有价值的人。 这一切都是值当的。 但是她的自我欺骗只是一时,抛去那些强行伪装的理由,剩下的,只是污秽不堪的现实,如她本人看似风光亮丽,那些虚无的光芒之下,却是一副支离破碎的躯壳。 她今日所做的一切举动,只是为了自己。 既然董叔他们无所畏惧,为了同伴甘愿闯入医院的陷阱,便不在意被多少人识破身份,多一个与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她只是害怕护士偷听到自己与他们的关系,从而引起一桩祸事,令自己多年的计划功亏一篑,她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更怕董叔事败,连累自己,她原本只是想将护士迷晕,轻易动手,但是事情发展太快了,令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便看见了那把手术刀。 这是除却那些鬼蜮伎俩以外,她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动手杀人,原来竟是这种感觉。 生烟自认不是善人,她自从踏上了这条复仇的路,便违心虚伪,欺骗了许多真诚以待的朋友,更是间接害了许多性命,其中也包括她的孩子,即便心中有悔有愧,也无法再回首重来了,她或许觉得自己与钱明绍称得上天作地设的一对,两人都是心思狠毒,无所顾忌的性格,勉强凑在一起,省得再祸害了他人。 以求自保,而亲手杀人。 这是以她的秉性,能做出的事情,若逼到绝境,她当抛却良知道义,做出更加决绝的定论,也非意外。 既然不在同一立场,那么忏悔,又有什么用呢。 窗外连续爆炸声已然停息,二楼涌入大量齐整的脚步声,骚动已起,她无法再浪费时间,必须尽快为这一切收尾。 副官去找钱明绍,而见她不在房内,仅有两名生死不明的医生护士,必会在三楼的每一间房内彻底搜查,而她虽然及时扯下窗帘遮挡住大量喷溅的血液,但手上脸上难免溅到一些,无法藏身,只得将一切推在董叔他们身上,虽不仗义,却无更好的方式。 生烟曾在新月饭店的时候,常与明珠一起在赌桌上消遣时光,她的运气不好,屡屡失意,后来跟着尹新月下注,勉强将本钱赢了回来,便不再置身。 而她现在的情况类似,为谋唯一的生路,不至于家产血本无归,依旧要将期望与未来下注,赌在自己的身上,若赢,则更进一步,若输,便以命相赔,一局之间定抉择生死。 生烟打开上锁的房门,退到冰凉的尸体旁,从地上拾起手术刀,冷光映在她的脸上,瞧不出慌乱忐忑,她沉静耐心地等待,心中不起一丝波澜。 在适当的契机,她将刀刃按在自己的脖颈上,调整到之前女人威胁的位置,稍稍用力,锋利的刀口化开娇嫩肌肤,血混合着痛感一起涌出,她微微蹙眉,未停手,狠心划了下去。 “滴答——” 地面溅上星星点点的血滴,或许失血过多,她手上骤然失了力气,刀落于地,她的身子也重重倒下,用手捂住脖颈,有血从指缝中不断溢出,染湿了衣襟,眼前晕眩颠倒,她最后只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世界便被黑暗笼罩。 是她从未有过的安宁时刻,梦中有靡靡仙音,曲调空灵悠长,仿若明珠弹奏的那首曲子,教习的老师也意外惊叹,觉得她是最有天赋的学生之一。 生烟也真心觉得这个妹妹不该在此,陪她一同陷在沼泽里,应当去实现她的抱负追求。 生烟偶然与明珠谈了这件事,有意在一切结束后,送她出国读书,她却以撒娇转移话题:“姐姐,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 说过喜欢她们的男人那样多,最后还是无疾而终,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谁也无法陪伴谁一生一世,那只是临时的场面话。 但她曾经真心喜欢一个男人,并非名利地位,只是因为第一眼的深陷其中,直觉他便是一生中的伴侣。 但最终,因为她的怯懦怀疑,永久为这段关系画上了句号,从此便置身黑暗,无法得光。 从前还在北平的时候,顾太太曾问她是否信佛,那时她心中好笑,若当真佛祖庇人,自己又何必费上这么多心思余力,只等天道报应便是,若是现在再问一回,她依旧是当初的答案。 人定胜天。 但凡是她想要做的事,即便拼上一生,付出无法挽回的代价,也要得到,至于对不起谁,又负了谁,她再无精力去想。 若真如无心所言,世上真有因果循环,那么她一一欠下的那些债怨,不如等到轮回转世的时候,再去慢慢偿还吧。 若私心得偿,届时纵是地狱烈火,她亦心甘情愿地赴往。 / 生烟悠悠转醒的时候,所见依旧是医院的雪白墙壁,她精神恍惚,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甚至感知不到身体的存在,勉强动了动,脖子便如撕裂般,也因为如此,缺失的意识回归脑海,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原委。 她还活着。 但是这个认知并未令她彻底放松,她抬手摸了摸脖颈前的纱布,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惊醒了一旁守着的男人。 他见生烟转醒,面生喜色,忙将她的手拉下来,胸口高悬的巨石终于平稳落地。 生烟并未错过他的一丝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有了底牌,从这一刻便红了眼眶,眼底隐有泪光,尝试着说话:“绍爷……孩子……” 她一旦出声,便牵扯着喉咙引发痛意,强撑着去摸自己的腹部,泪从面颊滑落,钱明绍想起她遭遇的一切,心里泛疼,不禁拥住她,安抚:“没事,孩子还在。” 生烟好似得了安慰,暂时止住了泪,又想起了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身体颤了一下,惊道:“我看见……血,好多血……” “他们躲在柜子里……杀人……我看见……” 她话语并不连贯,并犹在梦中,好在钱明绍理解她的含义,忙道:“已经没事了,那几个混进医院的人已经逃走了。” 生烟如释重负,只靠在他怀中默默垂泪,宛如受了巨大惊吓无法释怀,哽声道:“我想回家……不想留在这里……” 钱明绍这几日留在这里陪护,其中也有秋山藤二故意留生烟在此医治,用以牵制分散他的原因,后者设计了一场精妙的陷阱,以空无一人的病房捕获一名敌人,现想撬开她的嘴,从而得知另外几人在城中的联络点,他日日见到秋山藤二猖獗的模样,难免胸口郁结,现如今生烟平安,他自不愿留在医院。 以他父亲如今的地位,实在不必看秋山家的脸色行事,生烟一旦提出这个要求,便是顺理成章。 秋山藤二得知生烟转醒,却未多说什么,只因那名被捕获的敌人承认了袭击生烟与护士的事实,只索然无趣,自己的种种猜测尽数成了虚空。 生烟从医院重回别馆的那天,奉天下了一场大雪,呵气成冰,冰凌挂在屋檐下,万物被茫茫白雪覆盖,她的伤势需要静养,更何况腹中孩子不稳,一连数日没有出门,钱明绍除却公务的时间,便在她身边陪着。 自生烟孕后,他怕那只猫冲撞,送到了别处养着,少了猫的乐趣,这座别馆愈发清冷,生烟怏怏不乐,话语也较往日少了,钱明绍怜她受伤的原因,更加宠溺,几乎要捧在了心尖上。 生烟身子愈发显出来,穿不上从前的衣裳,钱明绍知晓她的爱好,令裁缝铺的师傅上门量了身段,回去裁衣,等到三个月后,等到医院的失态逐渐平息,寒冰化水,春日第一枝花苞娇妍绽开,生烟已经可以摘了纱布,只脖颈上还留有一道难看的伤痕,她取了消除痕迹的膏药日日抹着,毕竟以色侍人,不希望皮相留下任何破损。 距离她的产期还剩四个月,有时可以感受到胎动,最初害喜的症状褪去,只是夜里睡得不大舒服,偶然梦中会出现那位被她杀害的护士,站在近处幽幽望她,红唇挪动,无声重复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句话缠绕在她的心里,如影随形,犹如梦魇。 醒来只剩一片茫然失措,但既定前路,便再不后悔。 即使今后有再多人,也无法阻拦她的决心。 这日裁缝铺的伙计来送旗袍,生烟下午没了精神,佣人去接了,回来捧到她的屋里,她只当是上次的衣裳,放在一旁没有管,直到晚间收拾的时候,才看见上面原记裁缝铺的字样。 生烟久久处于平淡无奇的生活终于起了涟漪。 她记得钱明绍从来没有找过这家裁缝铺,自己也从未前往求助,那么其中定然出现了问题。 比如……寻求见面。 或者隐晦的求助。 生烟出门无法摆脱佣人,若要前往必将他们拉入视野,一连思索了多日,收到了一份意外的邀请,令她只身前往,因此打消了她的所有疑虑彷徨。 这个邀请人拥有一个特殊的姓氏,并与钱明绍关系匪浅,生烟曾听他说过此人的事情,内心颇为忌惮,更胜秋山藤二。 秋山美香。 他原配夫人的亲生大姐,这次的约见并无善意,但她却要如约赴会。 只有如此,她才能摆脱视线,孤身和于先生的人会面,虽不知究竟何事,一切能否按照预想般成功,又将承担什么后果,都不重要了。 唯有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谨记谨记 千万不要学习姐姐的错误示范X 距离结局不到十章 警戒警戒警戒 第38章 美人在骨不在皮。 即便她慵懒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只微微笑着看向自己,却如轻云蔽月,回风流雪,一双弯眉如月柔和,唇色恰如初春樱花,容貌却只是另外的点缀,而更加令人深深牢记的是这幅神态。 她像一位端庄的淑女,举手投足皆挑不出错处,但眉目流转间却隐蕴着一丝风情,若有若无地含情撩拨,使人心驰神往,但刚要再进一步,她却调转了视线,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想,但有一支羽毛在轻扫心尖,无法遗忘。 秋山美香第一次见到生烟,即便心中再不喜,也无法否认她的魅力更甚自家妹妹,难怪可以令男人神魂颠倒,更为了她同自己的家族交恶。 秋山美香并未遗传到母亲的容貌,却继承了父亲纵情潇洒的性格,事实上,她始终未婚,但身旁的男人却不少,经常无法稳定,她对于男人包养情人的看法并无异议,只是碍于家族层面,不忍家妹沦为笑柄,便出面解决这一切。 她坐在生烟对面,摘下墨镜扔到一旁,随意道:“你想喝点什么,茶或者咖啡?” 生烟不经意地打量过她周身的气质,微笑回应:“温水就好。” 秋山美香拿着菜单的手顿了一下,点点头,声音听不出异常:“我倒是忘了,你怀有身孕,那就来一杯温水,一杯雪顶咖啡。” 咖啡馆的侍者应下,捧着菜单转身离开。 秋山美香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那就直说了,你有什么条件?” 她话出口,生烟笑了一下,有条不紊道:“秋山小姐,若是我说听不明你的意思,就是纯粹敷衍,但是您今天私下约我,应该仅仅代表了您的家族,或者只是您的个人想法,而没有通知到他那里,否则今日,就是他对我说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聪明人,这场约见只是我们之间的相互认识,不必被第三个人知情,我想在事情有一个合理解决方式前,先与你谈谈交易,或许这个条件你无法拒绝。” ”洗耳恭听。“ 抛去国家民族的区别,秋山美香毫不避讳地欣赏于她,并且打心底无法厌恶憎恨,这或许便是她身上令人着迷的魅力所在,但她仍要说:“这个孩子可以诞生于世,但却要从此送回日本,交予我的妹妹抚养成长,并与你再无瓜葛。” 这个条件虽然听上去残忍,但她能够给予的让步更甚,自认生烟无法拒绝,她并不给思考的时间,继续说:“自然,你可以要一笔补偿的费用,以后我们也不会再管你们的生活私事,从此这场联姻有名无实,等到后面更久一些,我们可以选择和平离婚。” 侍者送上了饮品,生烟垂眸接过水杯,抿了一口,笑容渐褪,淡淡道:“这场交易,是拿我的孩子,去换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她内心抵触,秋山美香却从容坦白道:“既然是交易,必定有失有得,若要两方都心满意足,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你自入住了别馆,钱明绍宠你爱你,但他何曾想到日本的妻子,正备受争议煎熬,而你或许知情,默认了这一切发展,我不过是想令他想到当初联姻的目的,不要私自毁坏合约,于情于理,错的人都不是我,他需要付出一个交代。” “而现在我退了一步,只要这个孩子,其他统统可以放手,我的妹妹此生都无法再嫁,只想拥有一个依靠慰藉,而你今后还可以孕育其他孩子,只为了这一个,值得吗?” 她的意思,生烟听明白了,无非是借着自己,指责钱明绍的荒唐行为,但是他从前的女人又何止自己一人,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她们怕这个孩子一旦降生,若是个男孩,留在自己与钱明绍身旁长大,会更坚定了他休妻的决心,届时费尽心机,什么也得不到。 她只是觉得好笑,若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副情景便是义正言辞的原配家人与不知廉耻的外室,不可否认,她存了这个心态,有意离间两家的关系,但时间转回多年前,又是谁引发了这一切的祸端呢? 而现下,所有的错处与责任全部由她一人担下,成了不知好歹的恶人。 她的手指触碰着温热杯壁,却无法融解内心冰封,唇角向上提了提,弧度冷然,却平静道:“如若今天坐在这里的人不是我,是任何一个女人,您也会如此说吗?” 秋山美香微怔,直白道:“不,其他女人都没有这个机会,唯独是你。” 她与钱明绍也认识多年,岂非不懂他的脾性,这些年无论他找了什么女人,她都不屑轻慢,并不放在眼中,可唯独生烟是个例外。 钱明绍对她的态度太重视了,超出了她的预计范围。 若只是一个徒有美貌,而无城府的女人,反而容易对付,但如生烟这般不动声色,秋山美香猜不透她想要什么,是那个位置吗?还是下半生的安康富裕? 她见生烟浅浅笑了,嗓音轻柔地说:“或许在您眼中曾经见过这样的事太多了,像我这般的女子,选择依附男人,便是不怀好意,但为何不能是真心实地深爱他呢?” “从前绍爷一心对我,我却向往更广阔的生活,不懂他的苦心孤诣,直到见证了人心叵测,孤立无援的时候,还是他来帮我,我便心悦于他,不论今后发生什么变数,我都愿意陪在他的身边,不会离开。” “所以您说,我要如何答应这个交易,将我的一片真情当作交易的筹码,从此令绍爷轻看,更令我自己不齿。” 秋山美香无法想到她的这番回答,她也如钱明绍一般行径,经历过太多情感上的是非,却多是意乱情迷,并不相信生烟的真情流露,嗤笑一声:“若你不是天真愚蠢,便是心机深沉。” 用爱意去信任托付一个男人,而不留任何后路,本身就是一件及其可笑的事情,她认生烟是个聪明人,会利用美貌吸引男人,并用内在取悦迷恋,钱明绍便是最好的例子,他们之间,或许存在稀薄的爱情,但绝非双向。 生烟并不反驳她,只说:“您没有见过,并非世上不存在,未免武断了。” 秋山美香顺着她的意思,问:“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耳熟。 于先生也不止一次,这么问过她。 在离开之前,她也明确地予以答复,不愿再重复一回,更何况在秋山美香面前。 生烟的目光投向窗外,所见之人皆行色匆匆,槁项黄馘,女子再无鲜艳动人的妆容服饰,孩童也被父母牵着,不敢喧哗于市,街景泛出萧索荒凉的气氛,这里更像是垂败凋零的花朵,色彩褪去,只剩下一片麻木的黑白。 她徒留悲哀,喃喃道:“我想要的,你永远也无法交易。” 若战争胜败只看谈判桌上随意挥霍的筹码,也无需这么多人纷涌而出,为了不知结局的遥远未来染血牺牲,这个世上,并非一切都能够交易。 有些值得用性命相护的意义,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得。 更无法相提并论。 “那么,你拒绝了?” 秋山美香并不惊怒,只稍显意外,生烟收回了视线,礼数周全道:“并非是您的条件不够优渥,实在是因为……作为母亲,没有办法割舍自己的孩子,请您谅解。” 站在她的立场,若是直接应下,秋山美香或许会嗤之以鼻,但如今虽无功而返,她却对生烟多了一层欣赏,她本是自在随风的性格,虽看惯了人情世故,但还是情感占了上风,当真愿意相信生烟的话,若是如此深陷爱情的女人,无需助力,自己也会走向灭亡。 ”旁的话也不说了,那就祝你如愿以偿。”她最终还是在纸上落下一串号码,给了善意的忠告,“但是事情远远没有停止,希望你不会后悔,如果有一天心生别的主意,可以打这个号码,我会见你。” “借您吉言。”生烟将水杯往她那里碰了碰,微笑下似乎暗藏玄机,“希望……永远也没有这么一天。” “叮——” 风铃声响,她们在咖啡馆外背道而驰,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生烟将纸团塞进了口袋,在街角上了一辆黄包车。 她带了一件原记裁缝铺的旗袍,刻意将内衬的丝线扯坏了,以兴师问罪的由头去到那里,何况今日秋山美香为了约见,刻意支开钱明绍和他的人,若要暗中行事,只有今天剩下的半个小时最为方便。 她在踏入裁缝铺前,刻意在附近的店家闲逛了一阵,买了零散的东西,见周围并无监视的人,才放心走了进去。 这里与普通的裁缝铺并无区别,伙计热情招呼,生烟将损坏的旗袍拿出来,道:“之前我在这里订做了几件衣服,没成想料子这样破,你看是退钱,还是重新制一条?” 伙计看见了那袭旗袍,目光一凝,反应机敏地对她致歉:“这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裁缝师傅可能是年岁大了,熬夜赶工有些疲倦,这样吧,请您进内间坐一会,我们老板来解决。” 生烟随他一起进入了内室,又奉上了茶水点心,不多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转身看去,只见董叔走来,急急发问:“怀表带了吗?” 生烟拿出怀表,董叔谨慎辨认后,再还给了她,神色一松:“虽然于先生说,可以放下信物不管,但特殊时期,咱们还是以怀表为准,刚刚失礼了。” “不碍事,只是你们匆匆传递消息,莫非有什么难事需要帮忙?” 董叔闪烁其词:“其实这一切并非于先生的授意,只是想请您帮忙,又怕牵连到您身上……” 生烟猜测:“是情报消息吗?” “是,上次在医院我们一位同志被捕后,另一名不服规定,偷偷潜回来救她,也被抓了,但是我们得到消息,他们近日要被转移,我们城外的同志决定一起搭救设伏,但不知具体路线。” “你也见过他,他从前是徐州的一个小军阀,后来家业被日本人夺去了,流落至此投靠了我们,我们必须要将他营救出来。” “是……刘松仁?” 董叔承认:“是他。” 上次在医院仅仅偶然一面,来不及相认叙说,生烟在北平的时候与刘松仁亲近,知他只是一个酒色之徒,不堪重用,原本已再无相见的机会,命运却发生翻覆,令他孑然一身来到东北,投靠东北抗联。 从此他的身份立场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令生烟无法袖手旁观,短短几秒之内她便得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会尽力探听,只是我外出受了限制,如何将消息传递给你们?” 董叔忖度:“下一次我将旗袍改好,亲自送过去,趁机寻找机会交谈一二,只是事态焦急,我三天之后上门,不知时间是不是太紧。” “不紧,不论是否探听到消息,我都会给你一个答案。” 窗外起了一阵阴风,云层低遮,分明已到春日,气温却仍不回旋,前几日娇嫩的花苞又有衰败之相,不知何时才能拨开这层霭霭阴霾,她忽感不安,抚住狂跳不止的心口,凝重道:“接下来的时间,不多了。” 生烟回到别馆的时候,华灯初上,远处的天际晕成暗色,如混沌深渊,无声凝望过来,门厅的缝隙中撒下一片柔净的光,堪堪驱散了夜色,月色微茫拂在两旁的灌木丛,如纱衣般梦幻,一簇花枝垂在她的头顶,轮廓映在对面的墙上,枝叶随风簌簌,从枝头飘落,零落入泥。 生烟站在外面停留了一阵,直到微凉空气卷起的冷风渐止,她信步返回了别馆,看见了佣人焦灼后松懈的表情。 钱明绍在找她。 生烟今日出门并未隐瞒,只将请柬留在了桌上,令他一旦进入卧室便能看见,而他轻易将秋山美香当作恶人,将之视作一场鸿门宴,心急如焚。 现下她完好无损地归来,钱明绍无法责怪,更会坚定了远离他们的心思。 从他的态度中,生烟确定,秋山美香首先来找了自己,并未通知他,那么她排演了许久的那场重头戏,以及那柄至关重要的刀,已经可以交到了他的手上。 还有……刘松仁,这个难题的突破口,都要在今天得到一个完整的解决。 她曾是一个赌徒,以狠决的方式赌定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心,而现在,正是看他付出一些利润回报的时候。 千万不要令她失望啊。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对于秋山美香这个角色感兴趣 也是联动章节 可以移步到《我的女主光环呢》这一本观看 还会出现姐姐的售后服务2333 距离结局更进一步 要完结了真愉快 第39章 夜间稍晚一些的时候,窗外的雾气又浓重起来,遮挡住远处的楼宇灯火,摆钟的指针向十二点的位置移动一格,即将发出沉重悠长的声响,钱明绍果真没有忍住,又好似顾虑重重,问她:“今天秋山美香约你说了什么?” 生烟梳洗后,将一头秀发披散在肩上,她将原本底下卷翘不好的发质全部剪去,留长养护,现在如绸般柔顺,手感又好,只是打理起来颇为费事,她搁下梳子,对他略略一笑:“您今天怎么这么紧张,她又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吃了我,况且如果爽约,又免不了拿这个做一番文章。” 钱明绍只觉得自己如今越发操劳,而她却活成了少女的天真无暇,走上前拈过她身后长发,心神不定:“秋山美香这个人能够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以后离她远一些,我近日要离家一阵,你在家不要外出,管家会尽力照顾。” 生烟嘟起红唇,不情不愿道:“您总是不在家,留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这些日子不是稳定了吗,还能出什么大事?” 钱明绍并不瞒她,潦草道:“要出城一趟,大概一周才能回来,你若是在家无聊,便约几个牌友一起消遣,只是你现在有孕在身,千万不能动气。” “谁能惹我动气呀。”生烟莞尔,似嗔非嗔地斜了他一眼,“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哪怕是刘松仁那个色胚,人家都很大度的,若非那次他使了诡计,我才不会中招呢。” “刘松仁?” “对呀,就是拍卖会的时候,看上明珠的那个徐州军阀,我早与你说过啦,如果不是看他出手阔绰,又对明珠怀有真心,我才懒得搭理他呢,谁知道人品竟如此低劣。” 钱明绍勉强记起一个影子,确实当时双生花旁边有一个男人,而这个名字又与他们最近捕获到的抗联成员类似,他不觉得碰巧是同一人,随口道:“那后来呢?” “明珠没看上他,自然是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回徐州了。”生烟起身,双眸似水,柔情蜜意地看他一眼,却问,“您问这么多,莫非是对明珠……” 她最近的醋味愈发大,钱明绍扶住她,忙道:“绝对没有。” 生烟见好便收,转移话题道:“我当然相信您,只是您不在别馆的这段日子,若是秋山美香再来找我,那我也不能闭门谢客,若是事态紧急,该如何找您呢?” 钱明绍也想到了这层问题,他斟酌片刻,道:“这次我将副官留下,若出了什么事,你让管家去找他,一切交由他来负责。” 副官跟随他多年,早已摸清了家底身世,且对他忠诚可靠,管家或许无法抗拒老爷子的命令,副官是如今最稳妥的人选。 生烟想了想:“是上次去医院,开车的那位?” “没错,若是有除了秋山家的其他人找你,尽数推了,若秋山美香再来,便让副官解决。 他的言语之间颇为放心,生烟眼眸闪烁了一下,对他展颜而笑:“一切就听您的。” 她今日兴致格外高,吩咐佣人送来了一瓶酒,在凌晨刚过的时候开了,为他斟上,笑嫣嫣道:“从前我在北平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得道高人,曾得他指点,是命中多子多福的运道,当时我还将信将疑,但直到当真怀上这个孩子,才恍然明白。” 美人在侧服侍,巧笑倩兮,顾盼生姿,钱明绍端过酒杯一饮而尽,畅快道:“他叫什么名字,以后若是再碰见,也叫他给我算算。” “是一位云游四海的法师,姓名很也奇怪,叫做无心。”生烟又斟满一杯,浅笑盈盈,“世间真心人难得,而他却名叫无心,大约是看透了人生悲苦,出家的法号吧。” 几杯酒下肚,钱明绍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如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行走,今日这酒未免太烈,他支着额头,醺然道:“这些和尚道士就会无中生有,尽说着一切听不懂的昏话……还不如……” 生烟放轻了语气,附和:“您说的对,他们呀,都只不过是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往后这些人的话我统统不信,只相信您一人,就像从前一样……” “绍爷,今天您太累了,我扶您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等明日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的话尾拉长轻柔,如一首宛转醉人的曲子,钱明绍突感困倦,慢慢阖上了双眼,生烟悄然将酒杯从他手旁拿过来,去锁进了卧室的门,再度回到他身边,听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柔声缓缓问道。 “绍爷……您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 男人保持着以手撑着额头的姿势,并未睁眼醒来,嘴唇挪动了一下,犹如梦呓,无意识道:“是……” 生烟再轻柔地问:“那您最想要的是女孩,还是男孩?” “男孩……” “那么……刘松仁将被转移的那条路线,是哪里?” “……” 一片寂静中,空气好似凝结成冰,她的心脏高高悬了几来,几乎要以为前功尽弃,搭上自己多年的成败,不敢喘气发声,握紧了手中的东西,掌心冷汗粘稠,几乎快要窒息,却在下一秒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生烟深深卸下身上的重担,呼出一口气,却并未放松,以更加温柔的嗓音,喁喁细语道:“您还在梦里,梦中见到了未出生的孩子,您很欢喜……她问你……准备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您太困了……而我今夜也喝了酒,早早睡了,您一个人想着孩子的名字,熬到了深夜,终于忍不住困意,睡在了这里……” “明天醒来之后……您什么都不知道……” 钱明绍在暗示下,陷入了更深层的睡眠,生烟起身,将自己的杯中也倒了些酒,轻微晃了晃,再倒入洗手池中,杯壁留下一些酒渍痕迹,伪造自己饮酒醉倒的假象,她摆放好了一切的位置,再回到内室,将手中的小剪刀放回了梳妆台的抽屉内,眉眼一松。 生烟曾经催眠过荣怜,却因被附身的缘故,并未持续太久时间,而她对于在正常情况下催眠钱明绍也无把握,但形式迫在眉睫,为了问出刘松仁的转移路线,她必须下出这一步棋。 借用酒劲与催眠混合作用,她虽然之前没有试过,但也是无奈之举,若是钱明绍当时清醒,她自无法解释,只得以死护住于先生的联络点。 还好……事情没有到这不可挽回的一步。 但她仍要如深履薄,等待观望明天他醒来后的情况,并随时做出应对策略。 这一夜,注定无眠。 她睁着双目,无神注视着天花板的灯架,直到东方晕出浅淡的红色,驱散了夜里深沉的浓雾,将夜幕渲染成一片热烈的色彩,一片日出的沉静中,她听见飞鸟脆声鸣叫,佣人晨起忙碌的动静。 为了避免钱明绍醒后见她苍白的脸色,生烟提前拿粉扑了扑眼底的乌青,再上了一层淡淡胭脂,继续卧在被子里,随机应变。 钱明绍一向不喜有人打扰,而今日过了时间,管家忧心不已地前来叩门提醒,惊醒了他,迟钝地看了看四周的情况,头疼欲裂,无法回忆昨晚的片段,回到卧室,见生烟闭着双眸,仍在熟睡,遂没有打扰,去浴室冲洗一番,再换了干净衣裳,出门办公。 房门关上以后,生烟慢悠悠睁开了双眼,潜藏的忧患终于平稳度过,谁也没有怀疑到昨晚看似寻常的一切。 她安心之后,再无琐碎的困扰,彻底陷入了梦里,直到午后才再度醒来,吩咐佣人收拾了这里的杯具,便一心等待董叔的到来,更尝试寻找绝对安全的办法,将得到的信息传递于他。 两天之后,钱明绍如期外出的时候,董叔按约来见她。 他本是裁缝店的人,生烟不必亲自接见,为了寻找理由,她前几日的前戏充足,佣人只知她对于这家店铺极度不满,便按照吩咐,将他带到了客厅。 董叔递给佣人刚刚制好的新衣,恭谦候在一旁,不敢抬首,生烟坐在沙发上,摆弄着自己圆润饱满的指甲,却不说话,晾了他冗长的时间,才冷冷道:“你们这家店莫非不想开下去了?花样不仅老旧,而且针口也粗糙,尽拿这些破烂货来糊弄我。” 佣人在一旁不敢吱声,董叔不明白她的用意,却如愿接上了戏,和气道:“真是对不住,这确实是我们的问题,您想要怎么解决,全部按照您的想法来赔偿。” “把你们的东西拿走,我也不必按价索赔,只是今后再不会进你们家的店了。” 生烟说罢,便起身离开,好似当真恃宠而骄,佣人匆匆跟上,管家将一切看在眼里,对董叔道:“那就这样吧,拿着东西尽快离开。” 桌上是之前他派人送来的几件旗袍,全部叠好摆在了这里,董叔脑中灵光一闪而过,却惶恐道:“小店无意得罪了夫人,还请您在夫人面前多多劝劝,莫要令她心有芥蒂,我们是小本经营,还想在城里讨个生活。” 他暗中将钱袋递到管家怀里,后者望了他一眼,将钱袋收起,模棱两可道:“在这别馆中,夫人的话就是我等的天命,但看在你们也并非故意的份上,等夫人气消了,一切也就过去了。” 董叔对管家感激道谢,捧了那几件旗袍出门,生烟在二楼的阳台往下俯瞰,见他身影消失在远处道路的尽头,而无人跟踪,内心舒展,久久置于漩涡中心的危机感终于降下来,到了少数风平浪静的时刻。 她只管探听传递消息,剩下的一切营救计划再不参与,至于董叔能否发现她藏在旗袍内衬的纸条,一切全看命运使然,而刘松仁的命运走向,又是一场刺激精彩的博弈。 几天之后,押送刘松仁与另一名抗联成员的车队在城外遭到伏击,两人被成功营救,负责运送的日军伤亡惨重,钱明绍从中捡回一条命,却负了重伤,为此失利,负责整体计划的秋山藤二被问责,又在全城扫荡一遍,并怀疑内部出现奸细,彻底翻查,却无任何结果。 此后,奉天形势更加严峻,街头每时每刻都有卫兵排查通行证名,逮捕众多无辜人士,一时成了一座危城。 钱明绍在家养伤期间,听闻秋山藤二被降职的消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更有心尽快恢复,利用自己从前的门道搜查到相关抗联的情报,接替他的职位,指日可待。 但当他复职后,工作难以展开,抗联军队仿佛烟消云散一般,再无不显出任何踪迹,秋山藤二与他交恶,多次暗中阻挠,两人再无法恢复到亲家的关系,更甚仇敌。 生烟再也没有接到关于原记裁缝铺的任何消息,但刘松仁被救,他们终究是破解了自己藏下的密语,现如今撇开关系,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回到奉天的第十六个月,她在医院诞下一子,母子平安,钱明绍起初惊喜交加,每日前来照看逗乐,后等她出院,将孩子带回别馆,他便一连多日避不见面,偶然接触,也极为躲避,与之前态度大相径庭。 生烟内心清明,她暗中埋下的线终于到了抽除的时刻,而在暗中帮助她的人,正是秋山美香。 秋山家当真是一位强大有利的盟友,有后盾如此,她应无所畏惧。 不过近日,她又发现了一件妙趣横生的事情,似乎上天在冥冥之中,又派了一位助手给她,并且那人对于将来的局势,不可或缺。 那么她自当不辜负天道酬勤,将此好好利用,作为一招意外之外的棋子,好好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作者有话要说:当年埋下的伏笔终于派上用场了!!! 过度章结束 大戏正式来临 久违的复仇来啦来啦来啦(星星眼) 第40章 这几日钱明绍早出晚归,日日不见人影,每逢生烟问起,管家说道是公务繁忙,她不疑其他,午间佣人将孩子抱去睡觉,副官却前来拜访。 管家知晓副官为钱明绍心腹,殷勤泡茶,副官言道钱明绍托他为生烟带话,管家思索片刻,留他们二人单独在客厅谈话。 生烟这几日夜夜被孩子哭闹惊醒,睡眠不足,身体清瘦,却颇有一丝病弱美人独有的气质,她道:“不知道绍爷想要嘱咐我什么,还特意让你跑这一趟,快坐下喝口茶吧。” 她握住茶壶的手柄,斟了一杯,双手递给他,素白的玉手衬着古雅茶具,是一副极美的画面,副官惶然接过,不经意间两人指尖相触,生烟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并未有其他反应,只暗含憧憬期盼地等待。 副官接过茶水却一口未动,再搁下了,对上她眼中不可忽视的光辉,神色黯了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将军说今晚回来有一件事与您商量,只是兹事体大,望您以大局为重,先做准备。” “什么……准备?”生烟一知半解,蹙起秀气的眉,“那件大事,是不是与他这几日的烦恼有关?” 副官虽知内情,却无法向她解释一切,慎言道:“夫人,请您不要再追问了,只提前有一个心理准备便好。” “但是你总要告诉我事关什么,难不成一直提心吊胆,难道是绍爷出了什么事?”生烟急迫追问。 副官咬了咬牙:“不是将军,是……是秋山家。” 生烟微微松了一口气,含笑道:“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有什么可担忧的,如今他们难不成敢白日里闯入别馆,将孩子抢走吗?” 副官脸色难堪,垂下眼帘不敢看她,生烟辨人多年,轻易猜到了他隐瞒的内容,心陡然沉了下去,低喃道:“所以……这是真的?” 她始料未及,呼吸急促了一瞬,又稳住心神,确认般询问:“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副官垂头看向那盏茶,沉默中,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生烟身上骤然失了力气,双眸恍惚失神,嘴角却扬了扬,惨然笑了:“我早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毕竟与秋山家相比,我为绍爷能做的太少了,他若是回心转意,我也无法阻拦,只是这个孩子,他们从当初就在算计,想让我交出来,但是我绝不会放弃他。” 生烟眼中绰约着濛濛水汽,眨眼间有泪珠滚落,她抬手抹去泪痕,竭力使自己恢复平静,副官却注意到她的指尖微颤,听她声如冷雾,难得强硬道:“烦恼你回去转告绍爷,这个孩子是我费了半条性命生下来的,若是他与秋山家做了交易,要将他带走,不如我先一步死在他的面前。” “如此,他也可彻底没了牵绊,不必在同秋山家交恶了。” 生烟一向冷静自持,能令她说出这番决绝的话语,定是受了强烈刺激,副官怕钱明绍听到此话产生反效果,木然劝她:“夫人,您何必与将军置气,这么多年下来,将军都是看不惯秋山家的,不过……” 他内心似在艰难抉择,无法言表,但忍了忍,最终仍是说:“不过将军这回……当真过分了。” 生烟意外,却因为他这句话悲从心来,眼眶中流转的泪水再度落下,她背过身,不叫他看见自己凄然的一面,哽声说:“连你都这般说,无法劝阻他的决定,那事情便是定了,再也无法更改。” 副官上前一步,又止步于此,眼中情绪翻涌万分,化作了一句话:“您有什么打算?” “既然此事板上钉钉,再无翻转的机会,我又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听他吩咐,却无力挽回。”生烟恍惚,虚无缥缈道,“刚刚是我激进了,你也不必再叫我夫人,我……根本配不上这个称呼,我早就该想明白的,真正的夫人,应当是秋山加奈,是我鸠占鹊巢了这么久,也该清醒了。” 她的言语自我否定,大有自暴自弃的意味,副官一时忘却了身份立场,急切地握住她的手臂:“不是这样的。” 生烟回眸看他,凄楚在笑,睫毛沾了一点莹然泪花,这幕绝美的画面刻在了他的心底,受了巨大震动,情感作祟,终吞噬了理智,他脱口而出:“您何必如此!” 生烟哀哀注视着他,一双妙目中死寂冷沉,如古井枯木,再不复往日流光溢彩,副官紧握住她纤细的手臂,灼灼看向她,问出自己心里的话:“您现在拥有的一切,难道就舍得拱手相让?” 生烟笑容牵强:“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绍爷给的,他若要收回去,我自无话可说。” “那么抛开这一切,你就舍得将这个孩子交给秋山家?万一他们将这些年的怨恨发泄在孩子身上,怎么办?”副官用言语迫她,全然抛去了自己与她的阶层差异,不再尊称。 生烟眼神闪了闪,泛出一丝苦涩:“我人微言轻,就算有心护住这个孩子,也无法与他们抗衡,那你说,以我的身份应该如何,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她依附钱明绍而生,却并非和他站在同一地位的妻子,除却爱情,便只能无条件信任依赖,以他的所作所为当作自己的准则,若他将来哪一日弃了自己,也是作茧自缚。 毫不值得同情。 她看清了局势,副官痛惜不忍,他跟随钱明绍多年,见惯各色女子,唯独生烟是其中佼佼,身上具有一种魅力,如烟似雾,浮在空中氤氲渺然,却永远无法触碰,具备极致吸引。 他亦无法违抗钱明绍的吩咐,去帮她出谋划策,乱了身份。 生烟轻轻拂下他的手,嗓音低落:“我还是要谢谢你,将这一切告诉我,不至于到了那个时候再哭,惹他不快。” “你放心吧,我会假装不知道这一切,不会将你供出来的,他们要孩子……就让他们带走吧,大不了……等到绍爷再也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便可以离开了。” 她的手指冰凉脆弱,肩膀更是单薄无力,副官见她魂不守舍地转过身,步伐不稳,差点撞上茶几的腿柱,他只按照第一个反应,眼疾手快地握住了生烟的手,避免了她的受伤。 这是他第一次握到生烟的手,两人皆颤了一下,生烟眼底蕴着泪,将手慢慢收了回来,反应并不激烈:“多谢。” 副官垂眸望向她纤细秀美的手,默然无声,待到生烟礼数周全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前,他忽然开口:“夫人,如果您今后遇见难事不方便与人言说,只管找我,我必……遵照您的吩咐行事。” 生烟脚步停顿了一下,却只当是句好心安慰的话,并未应下,径直上了楼梯。 在副官看不见的转角,她卸下了面上的惨淡表情,唇角牵引起一缕醉人微笑,看似美艳绝伦,却如罂粟般致命,她回到了房间,婴孩还没有睡,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她,咧嘴在笑,他出生还不到一月,长相五官随了钱明绍,而没有一丝像她。 这样也好,能够令她彻底冷下心肠,在自己的立场去疏远冷落这个孩子。 幼子无辜,而她也是牺牲品,能否在这场杀戮场中保住性命犹未可知,何必再连累孩子和她一起置身危险。 从她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心底分明,知晓终究是留不住的。 秋山家不可能白白受了这样的耻辱,令这个孩子养在她的身边,迟早是要夺走,不过早晚。 而钱明绍果然与秋山家做了一笔交易,没有令她失望。 这一切局面尽在掌控,她又有什么悲伤失意,眼泪不过是打动男人的武器,令那些怀有异心的人怜悯垂爱,她向来如此。 副官走后,生烟当作无事发生,继续拿了线球,去为孩子织补衣裳。 她从前穷苦时常为别人缝缝补补,在针线活上的手艺突出,后来离了长沙,身份发生变化,便再也没有碰过,时隔多年再次拿起针线,那些技巧存在她的脑海里,毫不生疏,生烟却故意缝得歪歪扭扭,并刻意戳伤了手指,佣人帮她上了药,用纱布裹上。 靠近八点的时候,钱明绍回来了,厨房正式准备了他钟爱的餐品,他怀着心事,忧心忡忡,根本没吃几口,生烟装着不知情的模样,淡然用完了这顿晚餐,按照每天的日常,要去哄孩子入睡,钱明绍却拦住她,面色复杂道:“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 佣人与管家应着他的吩咐退下,生烟猜度副官应当隐瞒了下午的事,遂温婉笑了:“您说,我听着。” 钱明绍见她毫不知情,不知如何开口,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繁复花样的窗帘,冗长的句子在喉咙里过了好几遍,他简明扼要道:“我想过了,这个孩子还是要交给秋山加奈。” “但这只是一场交易,从此他们再也不会交涉我们的生活,我们并不亏,如果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秋山藤二就会自愿调离东北,再也不会来烦我们了。” 钱明绍本是刚愎自用,随心妄为,他不知道为何要向生烟解释,好似心里对她有愧,觉得负了什么,若是其他女子,他也不必上心,连多看一眼都是恩赐,但生烟为他生育子女,陪伴多年,毕竟所占据的位置有所不同。 生烟面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她定定看向钱明绍,并没有哭,只是眼圈蓦地红了,平静道:“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了吗?” 他和生烟实话实说,也是因为她识大体懂进退,不会在小问题上撒泼哭闹,加上美貌风情无法挑剔,除了身份,便是他最契合的妻子人选。 但是对上她的眼神,钱明绍拨弄了额前的碎发,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浮气躁:“没错,明天秋山美香就会过来,她承诺了,将孩子带到日本,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生烟低低笑了一声,其中无限苍凉:“您觉得,我留在您的身边,是怕她找麻烦吗?” “自我选择与您一起回到奉天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决定,今后不论生死富贵,我都要跟着您一生一世,生死不弃。” 她说罢,泪如泉涌,这句誓言一声声泣在他的心房,男人本就没有防备,如此更是溃不成军,对她亏欠良多,他动了情,开口弥补:“生烟,你跟我多年,若是打发了秋山加奈,你就是名正言顺……” 生烟泪眼朦胧,打断他的话:“名正言顺?您会娶我吗?您会让那些同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您就不怕将来有一天,您的仕途也因我拦断吗?” “绍爷,是您当初来招惹了我,是您纵容我生下了这个孩子,却告诉我不能留下他。” “我对您而言,究竟算是什么?是合您心意的情人,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还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玩物?” 钱明绍从未想过这些,这段话重重扎在他的心尖,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心疼如绞的滋味,开始审视生烟与他的关系,不再以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哄骗于她,哑声说道:“你知道的,我一向喜欢你,从见你的第一眼就想拥有你。” 生烟弯了弯唇角,却提及了另外一个话题:“我还记得快要生产的时候,您来看我,我闻到了您衬衣上的香气,是一种廉价的香粉味。” “那只是……” “我从未想要独占您的宠爱,也是希望您心里记着我,留有一寸位置,所以拼死生下了这个孩子,期望您看见他的时候,便会想到我。” “但是这个孩子被送走之后,我是不是又要恢复到从前,几个月都见不到您一面,去和其他女人拈酸吃醋,年华渐老,再也没了令您另眼相看的资本?” 她闭眼落泪,声音透着绝望:“我不想过这种日子,若您迟早有一日厌倦了我,不如我提前消失在您眼前,只要您一句话,我绝不纠缠。” 生烟的话,掺真掺假,原本只是给他做戏,但情绪当真陷入进去,效果却比下午真实了许多,泪水不能自已,她尚且如此,钱明绍更为震动,为她的话茫然失措。 风敲打着窗户,卷起一地落叶,撒向远方,再将这一切通过风声翻越穷山峻岭,江海湖畔,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生烟问他:“我在您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我想有朝一日,听您亲口告诉我。” “也好,叫我彻底死心。” 这个答案,就在他的嘴边,却为了不知缘由的原因,无法说出。 她泪眼中留存的微光,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而逐渐熄灭,兀自含泪点了点头,勉强笑道:“是我自不量力,所求太多了。” “是我配不上您的喜欢。” 她话音刚落,那一滴泪还未坠下,便被男人紧紧拥在怀里,他心神奔涌,恨不得将她刻进骨血,面上难得正色,对她热切许诺:“你是唯一会令我牵挂的人,与其他人不同,不管外界如何,你就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黑化程度达到100% 做出许诺的时候 热腾腾的便当就快啦 第41章 她指间的钻戒折射了阳台上炙热的光线,更显熠熠生辉,耀眼得几乎要移不开视线,男人心中却不舒坦,泄恨般攥紧了她的手,弄疼了她。 女人慵懒勾人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你又吃味了?” “还是你觉得,光凭这枚戒指,就能弥补他对我的伤害,令我回心转意?” 男人伏在她的颈窝处,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冷香,潜意识中带有醉意:“我是怕他整日拘着你,难以见你一面。” 女人翘起一丝嘲讽的弧度,眼眸落寞失意地垂下,纤长睫毛覆住其中情绪:“你对我这般深情,就不怕我是在利用你,去报复他对我做下的事情?你的大好前途,若是毁在了我手里,岂不可惜。” 即使沉溺在她的一番情/色中,男人也不觉得后悔,他只是不忍美人在自己跟前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更喜欢看她展露笑颜。 他沉沉道:“你若是这么想,便是自己振作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令他从眼前消失。” “我从前倒是看不出来,你的野心,可并不只我一个啊。” 女人的手指从他胸口划过,别有深意地点了点,眼神中透出魅惑的味道,潋滟妩媚,她娇笑:“你真正想要的,是那个位置吧?” 他仅存的理智随着她的撩拨化作虚无,扳过她的肩膀,吻在柔软红润的唇上,她幽香的发丝拂过,更是加剧了他心中的火焰,深陷于此。 女人闭眼乖巧受了,在他喘息着离开后,手指掠过自己娇艳的唇角,嗔道:“你这般不注意,若是他回来后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你今日总是提到他。” 男人发觉了她话语中的关键,直白问道:“他发现了吗?” “他若是发现了,我又如何能与你在此私会,你大可放心。”女人将胸前松垮的浴袍往上拉了拉,隔开他灼热的视线,“我只是这几天心中惶惶,总觉得纸里包不住火,如若被他发现,只有一死。” 男人柔和了眉眼,将她搂在怀里,道:“你放心吧,只要我们不露出一丝端倪,他便不会觉查,况且……我不会坐以待毙。” “你不会当真与秋山藤二有所联系吧?”女人避了避,转而冷淡道,“秋山家夺了我的孩子,我因此对他失望至极,难道你也要站在他们那边,作为我的敌人吗?”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秋山藤二想除掉他也并非一两日,若是我们搜集了他的罪证,我便能坐上他的位置,届时即使我们的关系曝光,也不算什么了。” 女人顿了顿,低声说:“我被人欺瞒多了,再也分不出哪些是真话假话,但就算你此刻在骗我,我也愿意相信。” “我不愿意整日面对着夺走我孩子的人,去虚伪地迎合取悦,他给了我太多期许,却辜负了我这么多年,我恨他。” “我知道。”男人臂膀有力地揽住她,轻声抚慰,“你期望的那一天,就快来了,我们不必再躲开众人的目光,等我真正取代了他,这枚碍眼的戒指就可以摘下来扔掉了。” “那么,我还需要忍受多久?” “快了,等到这次我将他通敌的证据拿到,就可以彻底除掉他。” 女人匪夷所思:“这么多年下来,他就是依靠左右逢源来坐稳这个位置,又如何被你轻易拿到罪证,况且通敌……你确定吗?” “他表面是出城剿匪,实际暗中联系了敌方,透露了许多我们内部的消息,那个人近日会来到奉天与他密探具体内容,秋山藤二等这一刻已经许久了,不会有错。” 女人的疑惑仍在,却并未显露在脸上,她轻笑:“那这个关键人物,对我们格外重要,我便提前恭祝您,取而代之了。” 她的嗓音带有缠绵后的娇媚甜软,男人手指落在她的肩头,挣扎几下,欲再亲芳泽,她却转身躲开,捡起地上的衣物,对他笑道:“今天下午我要去帮他取洗好的衣服,管家和佣人若是不见我回来,又要胡乱猜疑。” 她一句轻飘飘的话,将他的其他心思全部堵上,男人注视着她,目光沉沉:“那你什么时候,能够为我做这些?” 女人挑眉,额前一缕长发垂下,半掩脸颊,神态犹如古时魅惑君王的绝色妖姬,她别有深意道:“等你真正大光明拥有我的时候,我便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但是现在,还不行。” 她背过身,轻轻挑开身上的浴袍,衣服从肩头滑落,直接坠在地上,她的身材一览无余地映入男人眼底,男人视线灼烫,好似在控制着心底咆哮的野兽,她毫不在意地换上来时的衣裳,一层层穿上,最后用雪白的围脖挡住了颈上的吻痕。 女人回首,对他勾了勾手指,嘴角上扬:“来帮我重新盘一下头发吧。” 男人一言不发地走近她,接过她手中的梳子与发簪,两人手指相碰间,他的温度烫得灼人,女人佯装不知,待他手法娴熟地梳顺了长发,将簪子别入发髻后,笑吟吟看他:“若我不知,该以为你这个年龄早已娶妻生子,为姑娘梳发的手法这样稳重,你从前莫不是做的理发生意?” 男人垂眸看向她发间的那枚簪子,眼中的情绪涌了涌,不答反问:“这是……他送给你的?” “不是。”女人的笑容淡了下来,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一晃而过,“他的品味,怎能看上这般好的东西,这是曾经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留下的东西。” 她转身,双手环住了男人的腰身,将头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言语留恋:“下一次这么靠近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种日子,真希望快点过去吧。” 男人抚着她的背,眼中化开一层阴郁,缓缓说道:“就要快了。” 他们共同等待的那一天,就在不久的将来。 女人离开后,从手包中取出香水瓶子,往身上喷了喷,浸染了清雅幽长的香气,寒风呼啸而过,有颗粒状的大片雪花扑在她的脸上,睫毛沾满了冰粒,不多时,身上也落了一层雪。 又是一年寒冬,她回到奉天这么久,还是并不适应这里的严寒冰霜,甚至感觉比自己遥远故乡的冬天更加难熬,肌肤表面的寒冷尚可抵御,但血管中蔓延冰冻的冷寒却永远无法剔除。 今年是一九三七年。 距离她回到这里,三年时光悠悠淌过。 自从她的孩子被送到秋山家后,钱明绍为了弥补,将戒指送给了她,并认她为此生唯一的良配,从此好似改了性,再没有了其他女人。 秋山美香自从将孩子带回日本,再未回来,而秋山藤二也实现了自己的承诺,主动调离了东北,不再局限钱明绍的发展,只将对他的恨意深深收敛,等待蛰伏。 而她自那一日起,便与副官保持了联系,在整整一年间将距离拉近,以失去子女郁郁不振的形象获得他的怜惜,并发觉利用了他的不臣之心,暗暗谋夺钱明绍的地位。 她在刀尖上行走,周旋于两个男人身边,暗中挑拨离间,令他们不可分割的关系因女人愈来愈差,钱明绍不知她与副官搅和在一起,依旧信任他们,而副官不满低人一等,已起乱心。 她的生活再无热血沸腾的红色运动,只剩一片死海般的平静麻木,距离梦想的偏差越发遥远,有时从梦中醒来,会恍惚自己究竟是谁,是生烟,是李锦,还是当时名震北平的“并蒂”,她觉得,当时坊口巷间的难听话并没有错,她确实不堪,但明珠是清清白白,不容污蔑的。 她花费了太多时间精力,去筹备一个完整的计划,而现在终于从副官口中得知,这一天即将来临,她的心中却盈满未知的焦虑忐忑。 源于她对钱明绍的了解。 生烟在钱明绍身边七年,深深熟悉他的秉性,并以此为刃,作为复仇的利器,她不敢相信他竟然会留下明显的通敌证据,等待政敌设计。 如果成事自然是好,若是不成,她也要留有余地,即使副官伏诛,她的名字也不能露在表面。 而副官口中,那个不日抵达奉天,与钱明绍商量的人究竟是谁? 如果——那个人的立场与自己相同,又要如何避免断绝他被捕的可能性? 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她需要怎么提醒副官? 这些问题盘旋在她心里,无法停息,她坐着黄包车经过路边的时候,偶然抬头一望,目光却凝住了,心里一丝古怪的感觉溢了出来。 原记裁缝铺,挂上了闭门歇业的牌子。 虽说今日风雪交加,出门逛街的人不多,但它两旁的店铺都未关门,照常营业,究竟出现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令这个联络点关门谢客。 黄包车将裁缝铺远远甩在身后,继续向前而去,生烟没有令车夫停下,只是蹙眉思索。 自她利用旗袍传递消息,成功营救了刘松仁,这几年便再也没有与董叔联系,更不曾踏入裁缝铺一步,远离了他们的消息行动,之后也没有听说他们被捕,联络点被捣毁的消息,如今闭店,应当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但是直到生烟去洗衣店拿了干净衣裳,重新回到别馆,那种悬在心口,惶然不安的情绪依旧没有退去,不断折磨着她的思维,她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心事作祟,暂时搁置。 三天之后,钱明绍归来,城内戒严,不知在抓捕谁,一时动静闹得很大,满城风雨。 生烟前一天夜里听到了隐隐枪火声,担忧问他:“您没事吧,可曾受伤了?” 钱明绍兴致激越,与她谈起:“你还记不记得,在北平的时候那个神秘的于先生?” 生烟心里一个“咯噔”,注意到他狂热振奋的状态,微微笑道:“记不太清了,您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人?” “根据线报,此人联络了东北抗联,为他们提供了武器军械多年,而这次他来奉天与抗联首领洽谈具体合作,被我们提前得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生烟的笑容顿失,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好在有妆容胭脂遮挡,钱明绍并未发现她的异常,继续说道:“从前我在北平的时候听闻他的事迹,还想结交一二,还好早有先见之明,他竟然藏了什么多年,不过这次难以逃脱了。” 生烟缓了缓,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心神表情,柔声问道:“我不懂这些纷纷扰扰,只知道她既然与您做对,便是敌人,只是她藏了这么久,如何被您发觉了呢?” 她身上的幽幽清香萦绕,自己仕途上又尽得春风,他提前饮了一杯庆功酒,借着酒劲无所顾忌道:“我在北平的时候多留了一个心眼,在他身边埋下了一个棋子,如今终于发挥了作用。” 生烟敛眸,为他再倒一杯,敬他:“此人落入城内,便再也逃脱不得,再顺藤摸瓜找到城外他们的据点,于您定是大功一件。” 钱明绍正要痛饮一杯,却忽然止住,皱眉:“但是在城里搜了这么久,他究竟能逃到哪里,莫非这城里有他的人接应,密谋反乱?” 他这一句话看似无心,却在生烟心中惊起巨大水花,她稳住表情,胸口却剧烈起伏,难以平息。 原记裁缝铺前几日的闭门歇业。 于先生来到奉天意外被追铺。 还有副官那日言之凿凿,与钱明绍商量合作的联络者。 这些表面并无关联的事情一旦放在一起,便会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如若今天出事的是漠不相关的其他人,她或许会压下冲动,万事不至于赔上自己,而选择无动于衷,但是……那个人是于先生。 那个说过,会将她护在羽翼下,给她一个稳定生活的于先生。 那个说过,会实现她国富民强,以女子身躯作她后盾的于先生。 那个表面风轻云淡,却怀有一腔炙热情怀的于先生。 生烟可以对不起任何人,却唯独不能辜负她。 生烟自认这个世界并不缺少自己,如果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她的,定会毫不犹豫,与于先生相比,她更为这个国家做得实在太多了,自己远远不配相提并论。 若要她来抉择,与家仇相比,国恨更加重要。 于先生,也同样不可放弃。 钱明绍沉沉睡去,生烟缓步走到窗前,从手包中拿出了那枚怀表,细细抚摸着上面的每一处划痕,如同能够感知到于先生每时每刻的心情,喜怒哀乐。 外面积雪皑皑,明日风雪并不会停止,若要出门,大有可能消亡在这茫茫白雪中。 但是她对于要做的一切,无怨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于先生要回来了!!! 四十五章大结局 按照目前的剧情还要大虐一次 虐谁…… 应该已经猜出来了QAQ 我是亲妈 第42章 生烟对钱明绍说,今日她要去公寓的牌友那里消遣时光,晚上若是风雪阻路,便等明日再回来,她自戴上那枚戒指后,钱明绍对她极为安心,便再也不必佣人跟随,只让司机将她送至小楼,便一切随她做主。 生烟为掩护身份,在公寓陪同牌友们打了几场,那几位皆出身不高,却同样都是军官的外室情人,知晓她如今的身份地位,艳羡不已,偶尔闲话家常,会谈及对付男人的手腕招数,并不避讳。 生烟随她们从早打到下午,待用过了下午茶,她精神不振,撑着额头昏昏欲睡,将一把好牌打得稀烂,牌友看不下去了,推了推她:“你回我屋里睡一觉吧,醒了再来这里换人,若是再输下去,你家那位怕是要不让你来了。” “也好,那我去小憩一会。”生烟抬头望了一眼时钟,强撑精神道,“那你们到了七点,来喊我一声,我先过去了。” 她在牌友们的视线范围内步入小房间,关上了门,尚可听见她们继续发牌的声音,她将门锁拉上,后一扫方才的倦意,快步走到床铺前,将被子展开,铺得鼓鼓囊囊,伪造成有人睡在这里的假象。 生烟从口袋中掏出怀表对了一下,她的时间不多,只有短短四个小时,若是在离开的中途有人拍门,她可以假称沉睡,没有听见,但若是真真被人发现她不在里面,那便是百口莫辩。 她回到奉天以后,每一天都是在赌局中度过,这种惊险刺激的生活她应该早已习惯,但是这次与以往不同。 她不能行差踏错分毫,否则非但救不了于先生,更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生烟打开窗户,往下望了望,这里是二楼,后面便是一条巷子,因风雪过大,容易阻碍视线,她只需要踩着窗檐慢慢移动到隔壁走廊的窗户,便可安全下楼,消失在证人们的视野中。 但是…… 这当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 生烟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探出了窗户,将脚踩在狭窄的窗檐上,不敢看向下方,风雪扑面而来,寒风将她的衣裳吹得簌簌作响,她紧紧贴在墙壁上,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刮得生疼,咬牙向旁边挪了一步,再去够住依附的墙壁边角。 她不能失败。 前面那么多死局都应付过来了,怎么可以陷在这里。 她的手心被尖锐棱角擦过,磨出了血丝,每挪动一步,生烟都感觉经历了生死抉择,但是每一秒漫长的过程都在警告她,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如果她连现在都无法坚持,后面发生的一切将更加难以承受。 她终于摸到了走廊的窗户,当回归到平稳的地面时,她瘫坐在地,额头碎发尽被冷汗粘住,手指犹在颤抖,浑身虚脱再无力气。 生烟休整了半分钟,重新起身,趁着走廊中寂静无声,一路下楼,她的脚步有些不稳,却未犹豫,将围巾裹住半张脸,防止有人认出,迎着风吹来的地方,艰难地走入雪中。 今日闭门歇业的店铺比前几日多了不少,她一路小心行走,在这个天气,也难得有巡街的卫兵,偶尔遇见与自己相同打扮的行人,也不觉对方古怪,只是天寒地冻,不该出门。 她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到原记裁缝铺门前,店门依旧紧闭,挂着暂时歇业的牌子,生烟想到了许多可能性,但她却要保证万无一失,躲在旁边观望了一阵,见无人监视,才放心上前,叩了叩门。 过了许久,才有人前来应门,恭敬道:“不好意思,今日本店歇业,请改日再来。” “我在店里预约了衣裳,请您看看这个。”生烟并不失落,取出了那枚怀表,从门缝中递给他。 里面人接过了怀表,态度随之一变,将门彻底打开:“快进来。” 她抖落了身上的积雪,踏进店中,开门人手中持着一支蜡烛,仔细将她的面容照亮,生烟不露痕迹地打量他,谨慎问道:“您是……董叔还在店里吗?” 这是一位年轻男子,长相并不出挑,泯然众人,身上却有一股读书人的气韵,他斯文地颔首致意,道:“董叔有些不方便,您有什么事,大可跟我说。” 生烟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某一处,她走上前,将墙上挂着的一顶帽子摘了下来,手指轻轻抚过,深深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男子上前拦她:“这位小姐……” 生烟开门见山:“于先生在这里吗?我想要见她一面。” “这个……” 男子兀自为难,身后的内室却传来一道清脆女声:“让她进来吧。” 这道声音…… 生烟正在猜疑,却见内室的帘子被人掀开一角,里面的姑娘笑容满面地看向她,容貌与三年前毫无变化,仿若时光悄然倒退,染上了泛黄的画卷,她不免讶然,唤出了那个名字:“画扇……” 她身后走出一个男人,见到生烟的时候眼中情绪动了动,却未多言,只是拍了拍开门人的肩,两人沉默着一起守在外室。 生烟见到他的一瞬间,瞳孔缩了缩,明显认了出来,却又疑惑他与记忆中大相径庭,变得成熟稳重,但联系到他所经历的一切,便心底释然。 画扇打帘,将她迎了进来,引路上了楼梯:“生烟姑娘,请进,于先生在等你。” 她见到生烟的表情是最真实的,现在却笑容略略,眉梢有一丝沉重,挥之不去。 生烟想问她什么,却又畏惧知道真相,迟疑了好久,才轻声问:“于先生……还好吗?” “那要看是哪种好与不好。” 画扇停在门口,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看似寻常地问:“您为什么能认出这是于先生的帽子?我以为,它与店里的其他帽子并无区别。” 生烟不答反问:“我在北平的时候,一直怀有疑惑,为什么于先生常要戴着这顶帽子呢?” 画扇神色微怔:“大约是……习惯吧。” “那么我能够认出,大约也是习惯,看的久了,就觉得一定属于她。” “我明白了,那么请交给我吧,您放心交谈,我们在外守着。” 画扇伸手,生烟将紧抱在怀中的黑色圆帽交还给她,却见她眉间的愁虑更重了,不知在思索什么重要的问题。 生烟一扫而过,并未留心,轻轻推开门,屏住呼吸,大约是与近乡情怯的道理相同,她不敢踏入一步,有太多犹疑不决堵在心口,她畏惧着时间流逝发生的改变。 如果于先生变了,又或者是她自己的心境发生了改变,那么现在两人还能回到三年前阔别的时候,相互仍是对方的知心人吗? 更令她隐隐胆怯的是,于先生……还会像从前一般信任她吗? 她还值得现在的全心托付吗? 她想了这样多,终究还是踏入了这间屋子,脚步轻缓犹如踩在云上,她只需一眼,便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分别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年,三个寒来暑往,三十六个月,但她却觉得像度过了漫长的三十年,这一瞬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令生烟怀疑眼前一切只是自己发烧昏迷时的幻想,而非现实。 实在是她太想念了,所以记忆对她格外优厚,在自己的意识中,将那人带到了眼前,一解相思。 仿佛她站在自己的面前,从前三年的经历便不算什么,只要看她一面,那些苦楚委屈便统统吞下,不值得言说。 “生烟,过来。” 记忆中,她的嗓音一贯偏冷低沉,话语简洁,从来不说多余的话,生烟初次接触,基于自己的主观判断,将于先生认作了一位男子。 但她现在的声音柔缓,又带有一丝虚弱微哑,分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令生烟竭力平稳的情绪再度起伏,她从前在明珠面前坚强,是因为知道再无依靠,只能自己去保护妹妹,但如今她拥有可以放心依赖的人,不自觉在她面前,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情绪。 于先生卧在榻上,披了一件黑色外衫,身形较分别时更加消瘦,唇色苍白,透露出一股病气,但她却微微含了一缕笑,眼眸宁静温和,坐姿随意,身上再无那种古板沉肃的气势。 “怎么远远站在那里,怕我是假的吗?” 她还能够说笑,生烟眼眶蓦地一热,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手抬了抬,却又落下。 于先生将她的一切动作看在眼里,唇角噙着一缕轻松豁然的笑意,抬手握住了她垂落的手指。 但下一秒,于先生锁紧了眉,仔细将她的手心摊开,问道:“这是这么伤的?” 生烟如同没有听到一般,只神色迷茫。 她从雪风中来,浑身已被冻得僵硬,但是于先生的手却比她还要冷,再也不复从前的温度,能够将她捂热。 自她踏进屋子的时候,就闻到了漂浮在空气中的淡淡药味,无声的凄冷包裹住她的内心,再也透不进一丝艳阳温暖,她的心一直下沉,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生烟的眼神落在于先生黑色的衣服上,好似为自己覆上了一层惨淡的面具,再也不会笑了,她将手抽回来,别在身后:“是一个意外……您……还好吗?” 于先生并不回答这个疑问,只是仰头看她,目光柔和清润,当表面清寒融化之后,下面是春水淙淙,惊不起一丝波澜。 生烟恍惚。 她每一次和于先生的接触,都觉得自己站在较低的位置,而去习惯性仰望她,于先生对她,是一个安心信任的存在。 但是现在,为什么这种感觉越来越弱,几乎要感觉不到? 于先生低低咳嗽一声,对她温言道:“我都听董叔说了,你在这里很安全,并没有将自己置于危险当中,只是他们不该冒险找你,害你有被怀疑的机会。” “只是刘松仁还是太激进了,这个性子需要再好好磨练几年……”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湮灭在清冷凄寒的空气中,因着生烟的动作,她平稳镇静的面容出现些许裂痕,眼中透露出茫然未解的情绪,怔怔不语。 良久,她垂下眼帘,抚上了生烟颤抖的背脊,苍白的唇角挪动了一下,低语道:“别哭了。” “你知道,我向来拿你的眼泪毫无办法,你可以用它感化任何人的心,但是唯独……不要对我,就算不需要那些,我也不忍拿你怎么样。” 她从前在北平的时候说过,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她不会为任何人动容心软,唯独生烟落泪的时候,不论真情假意,好似一颗心都揉碎了,不忍令她受到任何伤害,就该是家中千般宠爱,不谙世事的姑娘。 她从前觉得,生烟与另外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太像了,简直是那个人的翻版,言笑晏晏,骨子里却藏着一团烈火,执拗倔强,认准了自己的路便不反悔,也因此吸引了她的注意,但是真正了解以后,才发觉生烟是与众不同的。 天下没有人是复制品,但是她们却又同样生不逢时,命运多舛。 这似乎是冥冥之中传递给她的暗示。 她护不住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同样也护不住那个人与生烟,任她们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走向一条无法挽回的道路,而她在这头远远眺望,等到迷雾遮掩尽头的时候,便是正式分别的时刻。 她多年前,曾经历见证了一次,从此痛感自己在世上的软弱无助,但是似乎这一回,她能够阻止已知的事情发生,不必再承受一次锥心之痛了。 生烟跪在她的面前,伏在榻边哭泣,肩膀不住颤抖,长发披散,如瀑如缎,她垂目拾起一缕轻握在手中摩擦,思及什么,微微而笑:“我早就说过,你若哭了,我不会哄的。” “我不会说令姑娘开心的话,也从来懒得应付,若是你哭成了红眼睛,不要怪我身上。” “为什么……”生烟哽咽,不令她看见自己这幅潸然泪下的凄惨面容,“为什么不对我说你的情况?” “……” 她的指尖顿住,那缕柔软发丝悠悠落回榻上,与其他化作一体。 须臾,她平静道:“你知道了。” “我并不是傻子。” 生烟感到,她的手从自己头上轻柔拂过,她没有抬首去看她的表情,只听她语带叹惋,深深怀念着什么,难以割舍:“可是我情愿你当一个傻子,只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这里的冬天太冷了,若是没有一丝暖意支持,根本无法度过,而我若是一个人,无法想象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要一起活着,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要带我看往后的新世界,要给我一个家,让我放肆去过自己的生活,这些统统都是谎言吗?” 生烟悲从心来,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全然没有发现她凝目望着虚空的某处,眼中也流转了盈盈泪光,却极力压制,嘴角挑起。 “不是谎言。” “只是我想给你留一条后路。” “想让你往后的人生,别再压抑,别再隐忍,放下这些人事,只去做真正的自己。” “这样,不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于先生真的太温暖了 真的像长辈一样随时都能明白姐姐的心情 一直在想于先生的人设究竟是什么样 要不要像北平的时候有些古板守旧 但是她也有柔软细腻的时候 如果按照原先的人生轨迹 她应该活得更加精彩恣意 但同时就不是现在的于先生了 于先生独一无二 只有经历过这些事情 才是最完整的她 另外这里有一个铺垫 不知道能不能看出来 是关于画扇姑娘的 第43章 生烟这短暂的一生,听过无数人酒酣情炙时勾勒描绘的美好未来,许下的一个个动听承诺,其中有真有假,有过实现,也有过转瞬即空,身边的人兜兜转转,化作一池泡影,她始终不曾信任,因此便没了失落遗憾。 但是此刻,生烟不由想要这一切是真的,但却与她的描述有些不同。 她抬起斑驳泪痕的面容,眼睛果真红了,还蓄着泪,嗓音沙哑道:“我想要的,是我们一起活下去,不论今后在什么地方,只要知道你还活着的消息,我就心满意足。” “傻姑娘。” “您应当打探知晓我的过去,我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现在所想的一切都是国恨家仇,我已经失去了所有至亲,也看惯了男人的口头承诺,不再轻易动情,我将自己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姊妹离心,哪怕是去了黄泉,也怕先祖父母不再认我,我自认为已经心肠冷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但是如果再失去你的庇护,就当真一无所有了。”生烟自顾自说道,仰头看她,眼眸酸涩,“您就忍心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去面对未知的一切吗?” 这是于先生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到她软弱怯懦的一面。 她自然是不忍心的。 但是却不想给她一个虚空的承诺,她从来不骗生烟,不想到了人生的最后机会,却辜负了这番诚挚的心意。 她动作轻柔地替生烟抹去滚落面颊的泪珠,指尖染到一抹胭脂,颜色姝丽,令人心醉。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对上生烟迷惑纯净的目光,于先生唇角温笑,再无往昔雷厉风行的断然气势,缓声叙述道:“我出生自一个大户世家,在那个时代虽然落寞,但仍可依靠祖辈积累的巨大财富屹立不倒,我上面有一个亲生胞姐,大我十余岁,身上毫无骄奢的劣性,是家中最善解人意的存在,我自幼与她亲近,也心生向往,觉得女子就该活成这样。” “但是后来,我还没有懂事成人,她便对某个青年一见钟情,深深陷入了爱情当中,不顾家族反对,在夜里一起私奔,并嫁给了他,我的家族一时震动,威胁要在家谱上除去她的名字,以此威胁她回来,但是她仍然没有回来。” 她说到这段时,情绪稳定,好似在讲述事不关己的人,生烟听得入神,不由问:“那后来呢?” “后来……她便一直没有回来,彻底斩断了与家族的联系,听经商的人传来消息,她喜欢的人非常贫穷,两人在乡下做一对布衣夫妇,生活艰苦,我父母最初震怒,令人不准私下援助她一些金钱,也不准我写信问候,再往后几年,我家里便发生了巨大变故,原本引以为傲的地位骤然失去,人人落井下石,隔岸观火,巨大的家族分崩离析,一时欠下了巨额债务,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我刚刚成年,上午府里张灯结彩,众人喜笑颜开,下午噩耗便传了过来,也没人再关注了。” “我父母无力承担债务,又在有心人的陷害下双双殒命,他们来我府中要债不成,反而糟践丫鬟,我看不下去,却被那时的管家死死护住,他说我没有保护的能力,便只能保全自身,置身之外,从那时起,我便想,作为一个女子若这么难,既不被世人所容,又要拘限于伦理纲常,那便不做了吧。” 生烟的心脏抽疼了一下,慢腾腾地覆上了于先生冰凉的手,用自己的温度暖和她。 于先生反手握住了她,垂下湿漉漉的鸦睫,嘴角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的容貌本属俊俏英气,适合板着一张脸,少年老成,冷若冰霜,现在的笑容却平添了一分柔和,冲淡了凌厉。 “那上次您让明珠带去上海的前清佛像,便是……” “是送给她的。”于先生道,“我每年在她的生辰前后,都会托不同人送去礼物,不让她猜到背后是谁,从她走后,我起初瞒着家人偷偷这么做,渐渐就成了习惯。” “她过的好吗?” “她当初的眼光似乎没有错,她的丈夫下海经商,获得了大笔财产,后来功成名就,接她去到了上海享福,两人后来育有一个女儿,叫做卫窈。”于先生轻声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不知她的性格是否与家姐类似,但容貌定是不错,能成就为上海滩的名媛淑女。” 生烟拭了拭眼角,带着鼻音问道:“就像我从前问您一样,为什么您一次也没有去看看她们呢?” “我从来都没有怨过她,只是我们两人都变化太大,殊途难归,再也认不出对方了,叙旧叙旧,叙的是哪番陈年往事?又是哪段怅然若失?” 她活得向来清醒豁达,不去想从前错过的那些选择,只是坚定了自己的前路,再不更改。 生烟问:“您对我说这些,是在临终嘱咐吗?” 她失笑,有些费劲地抬起另外一手,手指弹了弹生烟额头,轻斥:“整日想着生死,活得不累吗,若是一个人要死,任谁也阻拦不成。” 她的动作毫不用力,轻飘飘地犹如弹在棉花上,生烟见她脸色比进门时转好了许多,心中情绪好转,泪也收了收,却嘴上回怼:“分明是您先提的,任谁都会想岔,还骗了我这么多眼泪,您心中就不内疚吗?” 于先生又捏了捏她的脸,评价:“比从前瘦了,这段时间受苦了。” 生烟不躲反而迎了上去,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格外明亮水润,巴巴望着她:“您这么云淡风轻,是有计划了吗?” “什么计划?” 生烟转而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急切转告:“我听钱明绍说,您来奉天是为了与东北的抗联联系,他在您的身边安插了奸细,此人若不早早除掉,必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于先生淡然道:“已经知晓是谁,除去了。” 生烟微微喘出一口气,又不安地问:“您的伤势能够支撑着离开奉天吗?这里虽然是您的联络点,但是为求周全,不能长期逗留,一定要尽快离开。” “董叔已经去寻找新的安全地点了,往后你若是要联系他,去城南的安庆花店,买一束鸢尾花,刘松仁那里也在商量计策,你不必担心。” 饶是她如此说,生烟仍旧难以放下焦虑,又追问:“您需不需要通过我的途径……” “聒噪。” 于先生吐出两字,冷锐的眉峰上挑,淡淡瞥了她一眼,倒生出些许三年前的压迫气势,生烟将剩余的话吞进喉咙里,忿忿道:“您也太霸权了。” 她的眼睛还红肿未消,腮帮鼓鼓的气愤模样像极了于先生幼时养过的一只白兔。 于先生煞有其事地点头:“这些年决断的多了,霸权一些也是应当的。” 忒不要脸。 生烟默默想着,不敢将这番心里话说出来,表面应承:“您既然早就想到了一切,是我多管闲事了,您若还要嫌我话多,那我这便走了。” “走吧。” 凉飕飕的话令生烟含怨瞪了于先生一眼,挣扎着从冰凉刺骨的地上站了起来,长时间的跪立令双腿麻木,她踉跄了一步,正满腹搜罗着想要留下的好话,却碍于面子,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刘松仁将她从这番困境中解救出来。 他不再是当初徐州的小小军阀,为拍卖会一掷千金,赢得众人赞赏视为自豪,彻底沉敛了下去,皮肤黑了许多,肌肉也壮实了,他站在门口,将一碗热腾腾的药碗交给生烟,没问她当初所作所为的前因后果,只是交代她:“画扇姑娘不知去了哪里,这碗药给你吧。” 画扇当初在门外守着,现下不知所踪,生烟没有在意,从他手里接过药碗,转身看见了于先生紧抿冷淡的嘴角。 她不为所动,走过去:“您就算不想看我,也要将这碗药喝完。” 生烟坐在榻边,用调羹搅了搅乌黑的药汁,等不再那么烫了,舀了一勺,喂到她的唇边,与先生却皱了皱眉,伸手接过了碗:“麻烦。” 她不顾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颇有些壮志豪情的气概,生烟扬眉:“您与我讲了这么多,唯独没有说过您从前是什么性子。” “家中若有懂事体贴的长女,幼女便会顽劣放肆一些。”于先生抹去唇角药渍,淡声道,“因我知道自己不是家中期望,所以便可以无忧无虑地活在她的光影下,不主责任。” 生烟笑笑:“我的妹妹,也正是如此。” “从前在家的时候,她最是不服管教的性格,但是等父母离开后,无人教导,她倒是懂得了许多道理。” 念及明珠,她的眼前又有些湿润,道:“不知道她一个人适不适应上海的生活节奏,有没有遇见自己真心喜爱的人,结成姻缘。” 于先生看向她,专注道:“我与你妹妹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觉得她不是轻易折腰的性格,就算离了你,也不会消沉颓废。” “这样就好。”生烟用力抹了抹眼睛,粲然而笑,“我们想念的人都在远方好好地活着,而我们也要活下去,看到最终的曙光。” 屋外风雪晦冥,寒风凛冽,只见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将一切染成纯白色彩,于先生凝视着窗外,阴影落在她的侧脸,显得朦胧不清,她开口唤道:“生烟。” “嗯?” “快要日落了。” 生烟也抬头瞥了一眼窗外,兴致缺缺:“今天这场雪太大了,我快要分不清时辰,日落就日落吧,我还能在这里停留一阵。” “接下来会很难。” “我知道呀,这里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差,但是我虽然被困在这里,仍然听到了许多外面的好消息,这样的时局不会太久了。” “我给你的怀表还带着吗?” 生烟想起什么,将怀表取出来,双手递还给她:“当然,我想了想,这个重要的东西还给您吧,我往后应当是用不着了,但是您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中,不敢忘怀。” “说人话。” 生烟完美无缺的笑容僵了僵,场面话在嘴里绕了一个圈,简单概括:“怕连累您和董叔。” 于先生目不斜视,任她的手停留在半空:“拿回去吧,虽然现在没用,但是等到你想要离开的时候,总能派上用场。” 生烟只得收下了怀表,和于先生安静相处了一阵,看出她的思绪不知觉间飘向远方,停留在一个过去的时段,她想,大约是那段家庭合睦,姊妹和乐的时候。 也是她这一生,唯一幸福无忧的时候。 时间如箭,到了生烟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她向于先生求得心理安慰:“您会没事吗?” “自然。”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于先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定定看她,眼中浮现出一抹她看不分明的情绪,深邃如深海沉礁,沉静道:“生烟。” 她没有应,只是迎上视线,默然听着。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你和明珠的名字,应该取自这一句诗,但我不知,这究竟是不是你们的真名。” 生烟摇首,对她道:“我父母逝后,亲人并不待见,我们成年后便一起改了名字,有意摆脱过往。” “我们的名字也是取自这一首诗,锦瑟,我叫李锦。” 于先生喃喃:“李锦……锦绣河山,我倒是觉得,你更加适合这个名字,更加沉稳大气,衬得上你此人。” 生烟对她笑:“您若是喜欢,今后便这么唤我。” “陈玉忻。” “什么?” “你总是叫我于先生,但是于并不是我的本姓。”于先生微微抬头,冷傲眉峰下凤目微挑,是一派英姿卓然,飒爽利落的模样。 “我本家姓陈,唤做玉忻。” “忻为心斧,破除黑暗,回归明亮,正如我们共同的国家,荆棘之后,即一个是全新的世界,繁荣昌盛,自在活着。” “也如你一般。“ 生烟唇边牵起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向她伸出手,带有少女的明亮狡黠,轻快说道。 “陈先生,有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真的炒鸡有感觉! 原本这个名字只是随意想的 但是查了资料之后才发现隐藏的深意 忻代表心斧,凿破阴暗,世界光明 就像是于先生,姐姐和这个国家一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以理解为冥冥之中就是于先生给自己挑选的名字吧 第44章 这场风雪似乎永远也没有停息的一天,浓重的乌云遮盖住上方的夜色,将万物笼罩在一层阴霾当中,生烟按照原定路线,重新回到公寓的时候,怀表上的时间正好过去了四个小时。 她刚刚将身上的雪抖落窗口,脱下衣裳躲入被中,屋内没有开灯,只听见她沉闷微喘的呼吸声,难以平息。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疲倦乏力的精神与身体终于松懈,一时昏昏沉沉,似是进入了梦中,分不清现实梦境,直到有人匆匆叩门,将她惊醒。 她下地开门,见牌友姣好的面容上一片困倦,懒懒地靠在墙边:“生烟,你家的司机在楼下接你回去。” 外面只亮了一盏灯,幽幽照亮这片并不宽敞的地方,四下寂静无人,她见生烟懵懂,又解释说:“你睡了太久了,我们就一直没有吵醒你,晚餐后她们几人一起回去了,反正住的也近,我便擅自做主,留你过夜了,哪里知道你家那位派人来接,你快去吧。” “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要凌晨两点了。”牌友看了一眼远处的时钟,睡眼朦胧地打了一个哈欠,折返回屋,叮嘱她,“你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就好。” 生烟心生一种惴惴不安的异样感觉。 到底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令钱明绍半夜三更接她回去,难道……副官露陷,招认了与她的那些事情,钱明绍准备令他们二人当面对质? 不对……当初她接近副官,也是因为他行事周密,心思谨慎,如果没有十成把握,他不会擅自做主,引发怀疑。 那究竟还有什么细节,给她忽略了? 生烟拖延着时间,慢腾腾地换上来时的衣服,再仔细回想今日行为有无差错,最后攥紧了兜里的怀表,怀着复杂心情坐上了回别馆的车。 这一路难行,回到别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她本以为钱明绍在家,却意外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观内灯火通明,管家在庭下候她,不待她问出事情原委,抢先一步道:“夫人,今夜风雪太大了,且最近城内有叛乱分子出没,为了保证您的安全,将军令我接您回来。” 别馆众人将她当作钱明绍的正妻对待,生烟没有察觉出不妥的气息,略松了一口气:“我还怕是绍爷出了什么事,才令我急急赶回来,他没事就好。” 管家迎她进屋,有几道突兀的声响伴着风雪,传入了她的耳中,不由脚步一顿,回首望了过去,却只见围墙旁树叶随风摆动,积雪顺势“哗啦”落在地上,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她微微牵起眉头。 管家也随之望去:“大概是哪里溜来的野猫,明天叫园丁把外面检查一遍,莫要跑进来。” 生烟点点头,提起衣摆跨入了门内,早已有服侍的佣人备好了热水,她却淡淡道:“我想要睡了,也辛苦你们等到这么晚,一起去休息吧。” 她独自回到卧房,一扇门隔绝了外面的人,卸下了面上淡然平静的伪装,疾步走到窗前,打开半扇窗户,不顾冷风直往脸上拍打,风雪窜入,她专注地侧头聆听着什么。 半晌,她面上血色骤失,活力褪去,不顾那瑟瑟寒风迎面而来,向后几步,跌坐在床位,周身环绕着一股凄凉萧寂。 她没有听错。 那根本不是野猫窜动的声响,而是枪声。 是枪支火花硝烟喷涌,子弹穿透肉/体,鲜血溅在皑皑雪地,在她耳边发生的巨大轰鸣。 钱明绍为什么不在别馆,为什么强硬接她回来,他们在这座城中,需要动枪对付的人又会是谁。 这个答案,就在生烟的嘴边,但是她没有勇气直面,不敢想象惨痛的后果,并无法承担。 于先生从来都不是一个骗子,她言出必行,但是唯独没有告诉她接下来的计划。 所以,接下来当真有应对计划吗? 她每次相问,都被于先生用各种理由躲避过去。 她是不是已被逼到绝路,最好了奋力一搏的准备,却表面云淡风轻地令自己宽慰,她已经将一切都告诉自己了。 今后的路,会很难。 岂止是难,简直连前方闪亮的一丝微光也即将熄灭,自己被困在黑暗中,找不到任何出路,也再无可以全心托付的人。 但是……她是谁啊。 她是于先生,她可以在家族倾覆,众叛亲离的时候择一条生路,她可以用雷霆手段掌控北平黑市这么多年,令无数人敬畏遵从,生烟并不相信,她会折在一个小小的奉天,甚至来不及看朝霞一眼,便遗憾阖眸。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生烟用无数种理由说服自己,却无法欺骗自己摇摇欲坠的内心。 她一夜未眠,神色怔怔,睁了一宿的眼睛,机械地思考着未来的变数,直到东方透亮的时候,这场雪才堪堪停息,她起身,调动着虚脱的身体,摇摇晃晃上前一步,却眼前一暗,彻底失去了知觉。 生烟在梦中,却是清醒的。 她许久没有脱离疲倦的身体,身躯轻快地行走在水面上,却不下陷,仿佛能飘起来一般,随心所欲地在湖面行走,四面皆被芦苇丛掩住,看不清后面的风景。 生烟本以为定会看见于先生,她便站在湖面那一侧,等待自己拨开层层芦苇,随着芦花飘向的地方,就会看见她英挺如竹的背影。 然后于先生再清冷如霜地回眸,虽是斥责,却毫无威慑力,淡淡地说:“你迟到了。” 但是没有。 生烟站在那片茫茫空地上,环顾四周皆不见人影,胸口仿佛失去重要一物,茫然失落,她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咬牙恨道:“陈玉忻……你骗我。” 为什么是骗? 于先生从来都没有骗过生烟。 但是这一次,她并没有按照约定,在这个指定的地点等她,先一步而去,弃她如敝。 她不愿沉在这个悲怆的梦里,更畏惧着醒来后需要面对的一切,只是恸哭不已,再没有接下来的举措。 然后,她的手指探到了坚硬冰冷的衣物,泪眼婆娑看去,手中竟然握着那块怀表。 “等到你想要离开的时候,总能派上用场。” 她的话回荡在生烟耳边。 想要离开吗? 不,她已经在这里花费了三年光景,一切目的即将达成,断然不会在此放弃,令一切血泪耻辱无意义地付之东流。 那为什么还不醒来? 她害怕。 就像她对于先生说过的话,她已经失去了年少爱慕之人,更是远离姊妹,身旁再无交心挚友,人生总是需要一个执念才能继续,如果只是复仇,完成之后,便再无活下去的支撑动力,但是如果面前有一团灼灼烈火,为她引亮前路,明白人生意义,便有了追逐下去的目标。 于先生对她而言,就是那个指引者。 是被看似寒洌的碎冰封住的火焰。 但既然是冰,迟早有融化解冻的一日。 生烟可以为了家国大义割舍下爱情与亲情,也毫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口诛笔伐,只是她活到今日,轻易抛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不能再失去于先生了。 她不想到了最后,自己一无所有。 连一个相互信任依靠的人也没有留下。 再长的梦也抵达了重点,即使她再无法面对,终究还是醒来了。 重回这个悲惨的人间。 生烟这一觉并没有多长,只是昏迷了短短几日,受寒高烧倒在卧房,被管家发现,请来了家庭医生,为她进行了西药治疗,她清醒以后,卧床咳嗽了几日,恹恹不乐,不与任何人说话,始终沉默寡言。 别馆的佣人倒是习以为常,并未发现她身上的改变区别,钱明绍中途回了一趟别馆看她,看她苍白病弱的脸色直心疼,生烟勉强提了提嘴角:“我没有事,只是那天回来晚了,多吹了寒风,让您担忧了,不过近日您公务繁忙,要多注意身体。” 他欣赏着刚到的精美玉器,心情颇好,随口道:“放心吧,城内的叛乱分子被击毙了,此事记我大功一件,很快便能升职了。” 生烟眼中情绪涌了涌,手指蜷曲了一下,如在梦中,恍惚道:“……击毙?” “就是我曾与你说过,北平那个姓于的,他们竟然藏身在一家旗袍店里,就躲在眼皮底下,只是……”他搁下手中的玉瓶,皱眉,“里面着了火,找到的尸体残缺不全,无法辨认,只是根据熟人辨认,应当是他不会有错。” 他后面说些什么,生烟统统听不到了,心脏这一瞬暂停跳动,眼前失去焦距,喉咙烫得惊人,下一刻,她好似听到自己心脏在哭的沙沙声音,如雷贯耳,令她的神志溃散,无法集中。 她用力攥紧了手,指甲刺入手心,令自己的身体感到痛觉,将泪逼回去,侧过脸,令长发垂下,遮住难看的面色,强颜欢笑:“您知道,我一向听不得这些事情,但是与您做对,就是……” 她噤声,再也说不下去,无法为于先生冠上一个叛乱的罪名,泯灭自己的良知血脉。 这并不是错。 若是在一个和平繁盛的年代,尚且可以称之烈士,享身后鲜花赞颂,永远被世人铭记心中,但是今日,她却不能为于先生,为那群慷慨赴死的人哭上一声。 若是时局不变,他们将永远冠上叛乱的罪名,身上污名无法洗净,若是时局翻覆,驱除了敌寇的那一天,又有谁会真正记住他们的名字? 永远长眠地下,连墓碑都无法拥有,那么牵挂的人该去哪里拜祭,去哪里一展他们的旧容? 又有谁,会记得陈玉忻这个人的存在? 或许百年之后,历史上根本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短短一行字,便代替了十余年的生死沉浮,纸上繁花,再也没有人感同身受,去想象他们的烽烟喋血,国恨家仇。 在这个黑白颠倒,荒芜凄冷的时代,如果无法维持心底的乾坤正道,彻底沦为傀儡木偶,任无数前人抛撒热血,仍然无动于衷的话,那便真的无药可治了。 而生烟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对于先生当时说的话,还在作数。 她会按照于先生的愿望,好好活下去,去亲眼替她、替无数倒在黑暗中的人见证新时代的到来,再看着中华稳固,国人齐心知耻,驱除鞑虏,光复九州的时候。 她永远也不会辜负于先生的信任相托。 半年之后,七月七日夜,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借口士兵“失踪”,要求进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严词拒绝。 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炮轰宛平城,中国守军奋起抵抗。 此事一出,震惊中外。 而后几月平津陷落,也如东北一般,沦为绝望枯城,国内局势遽然恶化,上海南京危矣。 生烟曾经真心喜爱的北平,如今也盈满哭声哀叹,曾经幸福安康的人们与她一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故土。 她不知道那些故友如何,但以顾先生与顾影的秉性,应当不甘受控,尽着自己的微薄之力,继续抗日,以及上海的明珠,长沙的张启山,他们都是傲骨岭岭的性子,纵使生命短暂如花火,也值得那一刻的绚烂,而不会俯首帖耳,摇尾乞怜。 某一日,生烟踏进了奉天城南的一家花店,她并不在意店内繁花争奇斗艳,香气扑鼻,只要一束鸢尾,店长仓促从储物间出来,见她时,竟无法控制情绪,蓦地红了眼眶。 生烟拿出怀表,面色如水沉静,仿若有一丝于先生敛起的气势,对他说道:“我来拿东西了。” 那位相貌熟悉的中年男人望了她一阵,掩饰住情绪激切,连声哽道:“好,好——我等你已经许久了,快进来,你亲自挑挑。” 生烟随他走入内室,两人面对面而立,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娇美的容颜上,光影斑驳,却无一丝暖意。 她缓缓抬起眼眸,目光清冷如冰,再不复往日光华潋滟,启唇道:“他已经活得足够久了,我需要你们帮助,有一计可以彻底将他除去,以绝后患。” 作者有话要说:鸢尾的花语是爱情与友谊,鹏程万里,前途无量 以及长久思念 这也是于先生对于姐姐唯一可以托付的东西,她不用自己亲自说出口就能寄托感情的信物 说是爱情太勉强,说是友情更高尚 她们是在那个时代下惺惺相惜,具有共同追求目标的同伴 于先生对于姐姐而言就是一个前进的动力和目标 原本设定的是于先生死在了姐姐见面之后 会花费大量笔墨描写于先生之死 但是朋友一直和我说放过对方 我写到那一段的时候也因为心里难受 如果真的就这么结局总有些怅然若失 所以改动了于先生的结局 之前铺垫了画扇姑娘的失常行为 算是给了于先生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愿意相信她死的读者可以这么认为,愿意相信于先生只是假死更加可以 希望将来有一天她和姐姐能够见面 那个时候一切已经恢复平静了吧 第45章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副官联合当初秋山藤二余党,联名告发钱明绍的多重罪名,后惊动上层,由于秋山家的势力介入,暗中搜查此事,秘密审讯钱明绍,并于他的别馆中搜出通敌罪证,惊起一片哗然,暂令副官接替了他的职位。 别馆一时人心涣散,大厦将倾,管家佣人被控制起来,无人再关注生烟每日早出晚归。 而她此刻正坐在副官怀中,容光妍丽,笑语嫣然地为他斟上一杯,双眸脉脉流光,蕴着道不尽的妩媚:“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感觉怎么样?” 男人一亲芳泽,道:“当了他这么多年的属下,一朝翻身做主,感觉自然好。只是这个位置坐得稳不稳当,还不一定。” 生烟双颊泛红,娇柔笑道:“哦?难道他如今还没有认罪吗?” “他倒是比我想象中更为硬气,说道这是莫须有的罪名,坚决不会承认。”他捧过女人娇美的脸,注视她的盈盈双眸,问道,“况且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这般落井下石也显得还没良心,今后让世人如何看我?” 生烟嘴角抿起一笑,却是戏谑:“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若是此刻心软,将来若是他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又会落到什么下场?” “毕竟当作罪证的那尊玉瓶,可是我当初在于先生那里见过,再转告你的。” “他若知情,怕是恨不得吃我血肉饮我血,恨到刻骨铭心的地步了。” 说到这个,他忍不住问:“那个于先生,当真是一个女子?” 她轻飘飘道:“自然,我与她接触过几次,虽着男装,却无法掩盖女子的气质,明眼人都可分辨,他在北平的时候也见过几面,却私自隐瞒了,我还当他不知内情。” “如此看来,他和于先生的合作在当初拍卖会前就开始了,一直私自为他们贩卖消息情报,两面逢源,也难怪了……”他说罢,冷笑一声。 “难怪什么?” “当初抓捕于先生,是他临时抽调的人,我们在城中搜了几日都一无所获,他却好似知道人在哪,刻意为他们拖延逃离的时间,最后那场火也很奇怪,就像是……为了制造什么人的假死。” 生烟故作讶然:“您是说……于先生很有可能没有死?” “用中国话说,就是金蝉脱壳,真是一招好计策,将所有人欺瞒过去。”他眼底晦暗深沉,幽幽道。 生烟略感惋惜:“但是已经没有证人了,拿这一点也无法精准定罪。” 她说着,感觉盘起的长发微微脱落,如瀑般散落肩头,男人手中一枚古朴的簪子,随手扔到一旁,发出清脆一声。 乌发水眸,美人濯濯,他手拂过柔顺长发,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空气中浮起暧昧的氛围,他却眼神清醒,问出了另一番话:“你对他的恨意,比我想象的更加深远。” “我需要搞清楚,你究竟恨的是他,还是日本人,你做的一切事情,是在替自己报仇,还是在替所有中国人?” 生烟眼皮重重一跳,思绪万千,愈发危急的情况下,她却不徐不疾地微微笑开:“您是怕,重蹈覆辙?” “你虽然具有吸引力,但是也要有命享受,你在他身边多年,尚且如此,又会怎么对我呢?” “我深恨他,是因为他联合秋山家抢走了我的孩子,并一再辜负我,这一切,你不是了然于心吗?”她悠然执起酒杯,慢慢晃着里面的殷红液体,小啜一口,鲜明唇印落在杯壁,指间一物闪闪发着光亮。 男人的视线垂下去,语焉不详道:“就算没有孩子,你也迟早会找到我吧?” “你今日是怎么了?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生烟轻巧地笑了笑,要从他身上下来,“我记得,是你当初告诉我,若有事吩咐,不方便找他的时候便来找你,当初那段难熬的日子,也是你一直在陪着我。” “是,只是我现在开始不确定你的心思了。” 他按住生烟的手,双臂禁锢住她,沉沉注视,要看透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无声的危险向她逼进,从他的身上,生烟感受到了更甚钱明绍的压迫,此人若是上位,虽无家族权势,但心思更加深沉缜密,难以攻破。 “您是想将一切知情人斩草除根吗?”生烟抚唇而笑,“但是我既然在他身边周旋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傻子,会毫无准备投入你的怀抱,而不留后路吗?” 他沉默了一阵,道:“你是个聪明人。” “比不上您蛰伏隐忍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将来定会功成名就,前程无量。”生烟举杯敬他,他却毫无举动,不由自己饮罢一杯,并不失意。 “那我们就挑明了直说吧。” “请说。” “你想要什么?” 他和钱明绍相比,心思城府更加深沉,且从尸山血海中历练而来,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绝不是轻描淡写,便能够欺骗的人,当初接近她,恐怕也是为了得到钱明绍的私人消息,而非真心实意,生烟对他实在欣赏,又觉势均力敌,将来此人绝不会受自己控制,且眼界高远,定成中国军队的心腹大患。 但是既然他们现在目标相同,便能和平相处一段时间,再往后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我想要的,是他的死。” 她红唇中说出这句冷然的话,后唇角一挑,讥讽道:“当初那个时候,你并不没有提作他的副官,所以不知,我究竟是怎么来到他的身边。” “你定然觉得,是我出身微末,心怀不轨,主动勾引了他,便做着下半生荣华富贵的梦,却不知现实是他强占了我,并以亲人性命斜胁迫,令我变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她一双妙目中恨意分明,唇角却如花娇媚,却较温顺时的容光更甚,令人爱极了她这副蛇蝎美人的模样,忍不住一起沉沦,副官被她挑逗起几分征服的欲望,覆上她的芳唇狠狠吻了下去。 钱明绍的眼光当真没错,遇到这样的女人,又如何能够保持清醒自持,恨不得将她狠狠宠爱,难怪落到了如今的凄惨下场。 但是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情与爱,他一向分得很清楚,而她心中的界限,更加清晰。 这般心意相通的情人,再合适不过。 夜间一盏壁灯暗淡,女人卧在他的光裸的怀中,如猫般乖巧,面容却平添几分妖娆,双眸浸水一般莹润,对他慵懒道:“明日我想去看看他。” 刚刚经历一番情/事,他纵是再有底线,也不悦她提起别人,问:“理由。” 生烟直起身子,以手撑头,一头秀发落在他的颈上,有些痒刺,薄被下难掩她的身姿妙曼婀娜,女人想了想,笑答:“想去看看他如今的样子,一解心头旧恨。” 这个回答无可挑剔,他默允了,倦意袭上,将她重新揽到怀里,道:“睡吧。” 寂静无声的夜里,他呼吸已平稳均匀,生烟却睁开了清明双眸,卸去那些刻意的妖冶色彩后,徒留茫茫冷然。 她多么希望,于先生的死,只是有人刻意而为的假象,事实上她还活在世界的另一端,继续抗争,直到曙光来临的那一刻,才从黑暗中走出来,披着荣光与希望,走到她的面前。 但是这个想法破灭了,生烟再也无法感受到于先生的存在,冥冥之中再没有心领神会的感觉,包括董叔……他也说于先生殉国了。 那么一切,就是当真发生的。 再也不容她欺瞒自己。 董叔告诉她,多年前接到新月饭店拍卖会请柬之前,于先生就开始了一场复杂繁琐的棋局,她暗中与东北抗联往来,向他们提供了情报武器,并表面与钱明绍并不相识,实则两人之间也有生意往来,钱明绍当初在她身边埋下奸细,她也用这多年时间,去搜罗了众多两人合谋的证据。 于先生殉国后,将那些证据统统留在了董叔这里,并最后转交给她,令她决定如何处理。 而生烟早与副官串通,只等关键的证据到手,便向钱明绍发难,联合秋山家留下的党羽,一起致他死地。 只是还不够。 副官看破了她的野心,欲放钱明绍一条命,从此令他远离东北事物,以此轴衬于她,但是生烟无法受人把柄,只能先下手为强,在钱明绍那里再添一把火。 只要这里的局势乱起来,他们便自顾不暇,陷入内斗,暂时无法将注意力移到城外的抗联军队那里。 她曾经亏欠了刘松仁不少,今日他加入抗联,共同抗日,那么她也帮帮忙,也算是回报之前的一切。 翌日,她拿了副官的批文去面见钱明绍,因这是秘密审讯,除却一些职位必要的人,并向上汇报,也因此无人来捞,除却她,也无人探视。 生烟着素衣,素容清丽,恰如当初火车上遥遥一眼,从此难以忘怀,钱明绍深知审讯过程残酷,自己深深体验一遍,意识模糊间,仿若时光倒流,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直到她抬手触碰上他染血粗糙的脸颊,久远的意识才回归身体,他不知生烟所做的那一切,只是贪恋地看向她,不顾喉咙干疼,还在安慰她:“没事的……那些罪名根本不成立,等到老爷子知道了这件事……” 生烟垂落视线,打断他的话,轻声道:“绍爷,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他一怔,后明白了什么,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又像在意料之中,所以并没有多少震怒,只自嘲般低低笑了一声:“你是觉得我要倒了,好去寻找下一个男人?” 生烟睫毛颤了颤,抬头看他,一双眼眸中沉寂空冷,蕴着粼粼水波:“不是的,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您还如此看我,原来我在您的心中,一直是这样的女人。” “您不在的时候,副官碰了我。”她凄然笑了,眼角一颗泪流逝,钱明绍额上青筋蹦了蹦,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她继续道,“我此番前来,是向您告别,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不玷污您的名字,以死明志了。” 她的微笑带着倦意,面上再无往昔光华,彻底死寂下去,钱明绍双目泛红,咬牙道:“他敢……” “他如今,又有什么不敢的?” “我伴在您身边七年,都没有令您看清我的心意,若他今后彻底得势,不会放过您,也不会放弃折辱我的机会,若如您所说,这一切迟早会过去,我也无颜见您,只有这一条路了。”她笑,“只是我不想让您误解,当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钱明绍费力握住她的手,即使浑身剧痛,也牢牢握紧了她,心下五味陈杂,既悔恨之前的一切,又对前路绝望,仓促道:“生烟……” 他手上的血痕狰狞可怖,进审讯室的这几天度日如年,整个天地,包括他的认知发生了巨大改变,他也再不是高高在上的仲裁者,轻易决定他人命运,而陷落于泥,见证了人心险恶。 他被关在这里,命运如蝼蚁般渺小,根本无法向她承诺更多未来。 他的手缓缓松开,生烟却上前一步,轻轻拥住了他,如曾经无数个日夜的耳鬓厮磨,她附在男人耳边,悄然道:“副官想要害您,您千万不能折在这里,否则就是以死认罪。” 她将一物,偷偷塞到了男人手中,钱明绍眼神一动。 生烟并未留恋于这个拥抱,在他兀自沉默的时候,转身离开,眼角眉梢已悬死气,挥之不去。 在她即将离开之前,钱明绍涩然道:“那个孩子,叫做秋山明志。” 生烟脚步一顿,后毫不犹豫走出大门,衣角翻飞,如仙如幻,是他此生对于她的最后一眼。 她站在耀耀阳光下,身体却仍然冰冷刺骨,风从她的身边掠过,吹散了齐整的长发,她闭了闭眼,悬而不落的泪珠终于滚滚而下,她终于亲手扼断了这场痛苦长久的命运,替自己得到解脱。 从今往后,一切都结束了。 这日夜间,钱明绍趁人不备,伺机逃离的时候被副官当场发现,后劫了他的枪械,将他作为人质要求离开,秋山藤二党羽却并未容忍,吩咐士兵击毙二人,副官侥幸捡回一命,重伤失去双目,再无接触东北军情的机会,钱明绍则命丧枪下,当场死亡。 再几日后,别馆着了一场大火,夜半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色暗红,火焰灼灼燃烧吞噬着一切,隔绝了别馆中的哭喊惊叫,整整烧了半日,惊动一城居民,等到化作一片焦土废墟的时候,已再难以寻找幸存者。 同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新上任的少将率军攻破城内,与南京守军展开激烈巷战,而他的面容格外熟悉。 秋山藤二。 命运果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任谁也说不准,昔日仇敌已成骸骨,而他却屹立不倒,前程无量。 而对方守军中有一位他的老对手,两人一起由德国学院毕业,后因立场不同,敌对不休,这次终于在战场上与他相见,不知谁生谁死,未来不可书写,但他仍然心怀期待。 唐川,千万保住这条性命,我期待着你向大势低头的那一刻。 那将——格外有趣。 “砰——” 作者有话要说:结束啦 从来没有想到仅仅是老九门双生花衍生的一个故事竟然能够发展这么多字 然后将各种喜欢的电视剧主角配角全部串联在一篇文章里 给予他们所有人一个算得上不留遗憾的结局 就各种逆CP分官配 撒花撒花 最后一段描述的人是另一本故事《我的女主光环呢》一文中的男二 也是一个大时代下的悲情角色 还有姐姐的孩子秋山明志也会出现 也算是有精彩售后! 此文还在细修不日即将开锁 还有两篇番外就彻底结束啦 感觉我距离老九门的初衷越来越远 五爷也不知道扔在那里角落里不管了hhhh 但是我想写的文不是谁和谁最后HE的幸福大结局 而是有一些意义的 民国故事十有九悲 这本也不例外 完成今年的第一本目标 大家继续加油鸭 第46章 番外 初春的寒意料峭,却已走到尽头,东方浮现一抹晨曦,驱散了浓浓黑暗,她打开窗户,看见树枝上聘婷开满了花苞,娇怯地露出一点颜色,楼下炊烟袅袅,晨起的人家占着炉灶,开始准备一天的菜肴。 她的隔壁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少女音色清甜地喊道:“无心,我和别人约好了,早饭就不吃了,我先走啦!” 她的房门敞着,侧首便能看见少女一晃而过的身影,梳着两条秀美的发辫,脸上挂满笑意,是不知世事疾苦的天真浪漫。 在这样一个憋屈隐忍的时代,能看见这样的笑容,真是难能可贵。 住在她隔壁的青年匆匆追了出来,却已看不见少女身影,遂对着楼梯大喊:“准备的东西都带齐了吗?一定要记得准时回家,不要天黑了还在外面乱逛!” “知道啦!” 少女已窜到了楼下,抬头偶然看见了立窗口的她,不由展露笑靥,精力充沛地挥了挥手。 她正是韶华,身上洋溢着少年人的热情活力,更笑得甜美可人,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巷口。 她微微笑着回应少女,见她远走后,打开桌上的一本厚重书籍,里面夹杂了一朵干枯易脆的杏花,看起来年代久远,但她却如视珍宝,手指轻轻柔柔地拂过,目光温柔如水。 “叩叩叩——” 她的房门被敲了三下,刚刚的青年探出头,面皮白净,眼睛炯炯有神,对她熟稔道:“桃桃今天要和她的朋友一起出去野餐,我的早餐准备多了,一起过来吃吧。” 她放下枯花,调侃:“我看你是每天故意准备多,别有用心。” 青年被口水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面红耳赤,后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吃就直说,我就算过夜了也不给你。” 她“扑哧”笑了,不再打趣他,连声道:“好好好,我收拾一起家里就去,你一定要等我,不能将它们过夜,否则还是浪费。” 青年转身进了隔壁屋,她开始收拾床铺,将这片狭小的房间彻底清扫了一番,原本凌乱无章的摆设杂物统统焕然一新,她抖了抖被子,通透明亮的阳光中,细小的灰尘腾飞,落在窗口的一盆绿植上,她看在眼中,却有一种真实的生活感,且欣欣向荣。 直到现在,她仍然犹在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融入了这片平静的生活,不再醉生梦死,生活里只围绕着男人与仇恨,她当真放下一切后,才发现如果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她就应该如此。 她存活的意义,就是为自己而活,不去当任何人的依附品。 尽管摆脱从前的噩梦很难,但是她做到了。 从来到上海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明珠,而是叫做李瑟。 只属于她父母的李瑟。 隔壁屋子更加宽敞一些,分明有个男性住着,却异常明净整洁,他正忙碌地盛粥热菜,还戴了一条可笑的围裙,李瑟看在眼中,忍不住偷偷掩嘴而笑,却被听到了一丝动静,青年回头瞪她一眼,将一碗青菜肉丝粥和一碟卤菜放在她的面前。 李瑟捧场地喝了一口,鼓掌:“你的厨艺这几年是愈发厉害了,从一开始的难以下咽,到现在的拍手叫绝,你很有天赋。” 青年心情复杂:“你是在反讽我吗?” “没有呀,我还记得你和桃桃刚刚搬来,请我的第一顿饭,毕生难忘。”她仔细端详青年的面容,发现一丝不妥,“无心,你们刚刚搬来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拉扯照顾着一个小姑娘,应该很费心吧,为什么偏偏不老呢?” 无心赶紧端过碗,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搪塞:“我长得年轻。” 李瑟抚着自己的脸,叹气:“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眼见着我的眼角都开始起细纹了,年轻不复啊。” 她娇滴滴地开始吟诗,学着古人伤春悲秋,无心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抖了抖,差点将粥撒了,用筷子挟起卤菜,向她嘴里塞去,说道:“多吃一点,就是因为你们整日减肥减肥,才会长细纹,看我每天吃多少,这样才健康。” 他们挨着住了多年,有这层情分在,怎样打闹戏弄都不过分,李瑟吞下了卤菜,挑眉问他:“桃桃为什么也要节食?” 无心咬着菜,含糊道:“大概是长大了,有了对于美的欣赏。” 李瑟看着苏桃从豆蔻少女长到今日亭亭玉立的模样,也有一层长辈的关怀,当年不知缘由,苏桃不愿搭理无心,半夜来到她屋里,抱着她哭了一宿,她才明白怎么回事。 无心与苏桃并非兄妹,也不是任何亲戚,这其中的来历复杂,她也不便多问,只知道情窦初开的少女依赖喜欢了无心,后者却只站在照拂的长辈立场,多年相处下来对苏桃毫无爱情,真真是应了他的名字。 无心。 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视角格外清晰,暗劝苏桃放弃,后来他们一起经历了某个重大且不可思议的危机,苏桃才逐渐转变心意,放下了这份执念。 虽然她亲眼见到了那些东西,仍然难以相信,直到无心袖口一条体型纤细的小白蛇窜了出来,向着桌上探头探脑,才令她彻底闭紧嘴。 毕竟对于生活在正常世界中二十多年,不信鬼神的人而言,见到阴阳师和式神什么,特别是看见那条小白蛇还会化做一个人形俊美的男人,这一切令她的下巴都快要惊掉了,一连几日都精神恍惚,感觉自己在做梦。 小白蛇咬了一口桌上的卤菜,后嫌弃地吐掉了,无心期待的眼神瞬间冷落,朝他弹了弹手指,令他走远些。 李瑟趁机问无心:“现在的时局不稳,桃桃一个人不会出事吧?” 今年是一九四一年,上海还处在汪伪政府的控制下,用铁血政策对待每一个反抗者,他们虽然活着,却随时可能面临灭顶之灾,苏桃一个纤弱漂亮的姑娘,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无心怕是无法承受。 无心却说:“没事,我在桃桃身上下了密咒,我随时知道她在哪里,有没有危险,而且她也不能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你一定在想,那个时候把她送走就好了,对不对?” 无心承认:“那个时候走是最好的决定,我请你帮忙劝她,谁知你劝来却去,反而坚定了她留下的心,将船票都撕掉了,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代价才买到的吗?” 李瑟搁下筷子,眼神落在窗外的花苞上,忽而笑了笑,一反常态没和他回嘴,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吗?” “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有一个姐姐,我对她记忆最深的场景,是她不要我了,在一个风雪飘摇的夜晚中,将我送上了火车,并且说了许多伤我心的话,让我这辈子不要再认她,也再没亲人了。” “我那时深恨她,觉得她为了前程将我抛弃,隔断了最后一丝血脉,我也执拗,连最后都不肯看她一眼,要让她想起我,便毕生活在悔恨当中。” 无心插嘴:“你是怕桃桃恨我?” 李瑟摇头,继续说:“我离开她很久以后,才逐渐平息了怨恨,但是我想,如果当时可以和她说明白的话,也不至于此生再也无法相见,化解那些误会,况且桃桃那时哭泣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自己,同样都是被人抛弃的感觉,我想,她应该宁愿和你在一起受尽风霜,也不愿一个人漂泊无依,再没有见你一面的机会。” “你看,她现在笑得多无忧无虑,即使身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去,都不曾发过一丝牢骚怨言,她没有离开,是正确的。” 听到她的这番话,无心不禁想起他离开北平前,局势已经非常不乐观,顾国强也曾想过,送他的夫人与女儿避难国外,只剩自己支援抗日,但是最终他们全家都留了下来,顾国强对他告别:“我从前的执念已经尽数圆满,除却人死不能复活,我找到了你,看着阿影嫁人,月芽长大,如今只剩下报国一个心愿,若是国土四分五裂,我会抑郁难平。” 无心问:“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顾国强好兄弟般拍了拍他的胸膛,却说:“不必,这一切和你没有关系,我虽然弃军从商,但是从前的东西没有落下,现在照样可以保家护国。” “如果等到将来的那一天,我还活着,便会再去上海找你,我们再痛饮三杯,永远都是兄弟。” 无心怕自己忘记和他的承诺,又怕如月牙一般忘记他,将许多纷杂的事情记录在纸上,因上海沦陷,无法与外界取得消息,他写了许多封信,说着自己每天的日常,与苏桃的第一次见面,遇到了一个叫做顾基,且怀疑是顾国强私生子的年轻人,他还结识了上海黑帮的小丁猫,在他身上闻到了故人的气息,但他实际却是上古神兽饕餮的化身。 诸此种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废话这么多,将自己抵达上海后遇到的一切事情全部写在了信中,却不曾寄出,只是自己收着,不让白琉璃发现。 他向来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悲意,眼眸湿润,为了不让李瑟发现他异于常人的眼泪,他极力收住,对她说:“也许你是对的。” “只要我在一日,便能护住她一天,等到将来她不再需要我,就是我离开的时候。” 李瑟笑笑:“如果当初我能听到她说这番话,无论前方是什么,我都会与她携手同行。” 无心欲言又止,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容,紧紧闭上了嘴。 他在北平的时候,见过这张脸。 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女人。 顾国强举办的那场宴会后,他与月芽刚刚结束一舞,走到一旁恢复体力的时候,生烟走到他身边,问他:“我听顾先生说,您将来有去上海的打算。” “是啊,本来我也是接到一桩生意才来到这里,不想见到故人,我想最多两年就会前往上海。” 生烟好奇:“顾先生肯让您离开吗?” 无心撇嘴:“他从前是个土匪性格,说一不二,现在大约收着了,我能留下陪他两年,也是看在从前的面子上,否则论他说什么,我都当没听见。” 生烟却从他松动的表情中看出了关键,笑言:“人生四喜之一,他乡遇故知,虽然您这么说,但心中定然欢喜。” 他没反对,心底确实如她所说,差点哼起了小曲。 “我有一事想烦劳您。” 无心意外:“请说。” 生烟抿了抿唇,有些为难道:“我有一个亲生妹妹,她在上海举目无亲,您将来抵达上海,如果遇见她,请替我照拂一二,但是千万不要提到我的事情。” 无心本就欠她一个人情,听起来也并非不得了的大事,遂一口应下:“没问题,你那妹妹姓甚名谁,有照片吗?” “她叫明珠,也叫李瑟,我们是孪生姊妹,相貌相近。” 无心辨认过她出挑的容貌,追问:“当真不用我传达什么话吗?真的不用告诉她吗?” 生烟眉眼黯然,缓慢摇了摇头,说道:“她离开我以后,生活会日益好转,不用让她想起从前的日子。” 她的面容与李瑟逐渐重合,她们弯起嘴角笑的时候,眼中却无笑意,徒留空落落的悲伤。 但是无心要对自己的承诺负责,他便永远不会告诉李瑟这段回忆。 他也确实尽责,在茫茫上海遇见了李瑟,并携家搬到了她的隔壁,以此方便照拂。 只不过…… 女孩子的心思,他当真猜不透。 光是一个桃桃就算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李瑟,青春期的姑娘心事多,喜欢找她聊天解闷,还尽出馊主意,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令无心觉得自己愈发沉重衰老,有着一颗老父亲的心,可惜年龄上不显出来。 这样的日子,估计十余年内不会结束。 好好珍惜吧。 用完了早餐,无心将锅碗放入盆中,去外面刷洗,他最近愈发辛勤,李瑟一身轻松地回到自己屋里,掐准了时间,将晾在窗台的干净衣裳收回来,换上一件,收拾好了自己,出门工作。 她现在的工作,是在商场的一个柜台前卖钢笔。 这短短几年间,她换过无数个工作,有因为自己失误被辞去,也有因为外在因素主动辞职,她从一开始的束手无策到游刃有余,其中度过了许多艰辛苦楚,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其实社会与她经历过那些衣香鬓影的宴会毫无分别,人性向来相同,只是她想通了。 活在当下,不管他人如何,都要保持自身无瑕。 只要她的心定了,纵使狂风骤雨,也无法令她错乱崩溃。 她赶到商场的时候,隔壁店主是一位容貌英俊的年轻男人,姓容,他看见李瑟来了,对她勾唇,笑得轻浮,身上有一种败家子弟的气质,大约是哪个家里钱没处花,来这里消遣时间,勾搭女人的公子爷,李瑟冷着脸,没有搭理他,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她来到柜台,一位同事正在翻阅早报,兴致缺缺,李瑟疑惑看她,她哀痛道:“今天竟然是卫夫人去世三周年的忌日,真是上苍不怜美人,每次到了这个日子我都情绪低落,当初我在慈心孤儿院的时候受过卫家不少照拂,今天要早点下班,去墓园送一束鲜花。” 李瑟怔住:“哪个卫夫人?” “卫家的夫人啊,周舜光周先生的岳母!”同事回忆道,“三年前还是交战期,一场送别晚宴上吧,凶手劫持了卫夫人,向卫康靖要求现金交易,疑是因公务不满,怀恨于心,后因僵持不断,警卫人员无法营救,凶手受到刺激枪击卫夫人,随后也被卫康靖趁机击毙。” “我还留有当时的报纸呢,找给你看看。” 李瑟犹豫道:“这位卫夫人,是卫小姐的……” 同事急道:“母亲呀,是卫小姐的亲生母亲!当时真是震惊上海滩的一场悲剧,卫小姐还那么年轻,这要怎么释然啊……还好她后来嫁给了周先生,也算此生有了依靠。” 李瑟记起初来上海时,帮于先生转交的那尊前清佛像,因此得见了传闻中才色双全,名贯上海滩的贵女,卫窈。 那时她还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雍容傲然,与生俱来一股优渥高雅的气质。 李瑟谈不上厌恶,反正就是不喜她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反而觉得衣着简单的罗柠更为亲近自然。 而李瑟之后,再也没有和她们有过任何接触。 身份限制了一切,而她们不是同一类人,永远也无法谈到一起。 她只是去年在报纸上看见了卫窈大婚的消息,那场堪称世纪婚礼,排场之大,奢华至极,但周舜光与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他是个老派的生意人,在香港甚至海外生意极大,被他们竭力笼络,那场婚礼邀请了许多媒体记者,还有76号。 照片上,卫窈着繁琐婚纱,盘起了秀发,眉眼更加清冽,姿态高洁,遥不可攀,而周先生虽大了她十余岁,却稳重内敛,保养得极好,与她堪堪相配。 这是一场人人称颂的婚礼,但是卫窈内心是否快乐,李瑟不知,但她见过的名门贵女那么多,半数的婚姻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而非自身情感,甚至不如她从前当交际花的时候更加恣意任性。 但这一切,与她如今没有什么关系。 今日李瑟遇见一位容貌清纯婉约的小姐,她在隔壁柜台前细细挑选了领带,最后选定一条纹路文雅内敛的,即使隔着几步路,李瑟一眼便能看出她眼中的情愫爱慕,心下了然。 这一定是为心上人挑选的礼物吧。 隔壁店员赞叹:“小姐,您的眼光真是太好了,有许多太太将这条领带送给她们的先生,就快要断货了,这是最后一条,正巧被您看上。” 那位小姐俏脸绯红,羞怯道:“我与他还只是朋友……” “我与我先生一开始也是朋友,这种事呀,就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我看您面泛桃花,该是遇到了一生所爱,这条领带啊,势必会促进你们的感情,令一切水到渠成!” 听着隔壁店员舌灿莲花地说道,李瑟的另外一位同事不禁用手肘碰了碰她,悄声道:“依我看,怕是没戏了。” 李瑟也算看惯人情世故,微微笑了下,反问:“为什么?” “那位小姐穿着并不华贵,腕上的手镯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而那条领带价值不菲,并且看她方才付钱时忧心忡忡的模样,应当是担心那个人会不会收下,如此看来,她付出的感情更多,站在卑微的立场,而有很大可能性,不会得到回报。” 李瑟道:“这只是你的判断,但是感情上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同事洒脱而笑:“确实,有时候爱情来了,挡都挡不住,我倒希望哪天遇到一个真命天子,将我的魂收了去,下半辈子便衣食无忧,再也不必与客人费口舌争辩了。” “那怕不是真命天子,而是法海了。”李瑟挪揄,又听她在耳旁问道。 “隔壁的店主是不是喜欢你,上次给你送了玫瑰花,早上的时候还对你笑?”她自言自语,“其实他的衣品很好,相貌堂堂,就是上回我在百乐门,看见他牵着一个女人的手,两人之间格外暧昧,你可要小心点。” 李瑟冷淡道:“我对他没有好感,总觉得他在算计着什么。” 她见过许多男人,或色/欲或暴戾,大多都可轻易对付,而心机深沉的少之又少,她不擅长与这类人交锋,能避则避,忌惮不已。 而那束意味不明的玫瑰花,也被她扔进了垃圾桶,被当场拂了面子,正常人该心有怒气,但他却眯起眼眸,勾了勾唇,其中不见一丝怒意,反而兴致盎然。 李瑟想要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便要主动远离这类危险的人群,令自己活在安全范围内。 “我看你来到这里两年了,怎么身边还没有男朋友呢?需要我介绍一个吗?” “店长来了。” 她用一句话堵住了同事喋喋不休的话语,两人摆正态度,店长巡视一周后,将新到的几支钢笔提走了,满意地挎包离开。 李瑟看似专心一致,却想着她的那个问题。 她来到上海这么久,一直处在单身的状态,她也曾遇到追求的男人,其中家世条件优越,但是她从来都没有与其共度一生的想法。 她不懂感情,本就迟钝慢热,离开长沙后,遭遇了巨大打击刺激,再也无法去体会爱的滋味,就好像失去了这个能力,再也无法痊愈。 爱情到底是什么? 她曾经有过想象奢望,也对一人产生过朦胧不清的情感悸动,但这一切在生烟离开她的时候,彻底破灭了。 生烟爱上了她们共同的仇人,一个侵犯者。 从这一刻起,她便放下了对于爱情的美好幻想,只觉得可笑和悲哀。 李瑟换位思考,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没有在适当时候给予她关心希望,令她将钱明绍当作后半生的依赖,彻底成了笼中鸟,不再有对自由的渴望。 这是一种扭曲盲目的爱情。 她不想变得和生烟一样,她需要自己独立的思考与能力,即使失去一切,也要靠自己振奋起来,即使活在压迫与绝望当中,也要时时作乐,看见光亮。 就如同现在的上海一样。 她无法拥有爱情,也并不理解,身边却有无心苏桃,与那一楼邻居,虽不是至亲血脉,却远比豺狼虎豹般的血亲更加真挚,她终于找到了家的温馨。 现在的生活——也很不错。 只是如果能恢复到从前锦绣繁华的上海,那便更好了。 上海沦陷的时候,空气中遍布哀哭与血腥,更甚那时的东北,断垣残壁,满目疮痍,一个城市的凋零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只是一场战争便可以轻易摧毁,她看见了无数人奋勇而出,也看见了更多人恸哭悲怆,她亲手杀过人,却都是该下地狱的人,内心毫无愧疚,却从未看过轰炸之下,无辜民众血肉模糊,哭喊惊天的那一幕,婴孩失去父母,啼哭渐弱,她站在不远处,刚刚避过一场灾难,受了极大震动,如幸存的每一个人,不自觉落下泪来。 她见证过上海最辉煌明亮的时刻,也见证过它破败蒙尘的时候,那一场战役中,枯骨无数,即使梦中她也能听见轰炸的巨响,辗转反侧,担惊受怕。 她是一个中国人。 拍卖会上,日本商会不顾在中国的土地上,态度尚且如此嚣张跋扈,她便想到,他们的野心勃勃,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但是她相信张启山。 相信无数个中国军人。 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继续陷入内斗之中,任由日本人踩在脊梁上为非作歹,含恨吞下耻辱自尊。 她也相信,他们确实尽力了。 只是国内情况复杂多变,一座座城市相继沦落,只要他们还活着,并且还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便有翻盘逆转的机会。 而她要做的,就是活到那一天,亲眼目睹那个历史性的时刻。 其余的一切,暂时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的同事想要吃某家咖啡馆的水果面包,拉着她一起去买,正在排队的时候,她余光一晃,看见了窗边的一抹娴静侧颜。 这是…… 她不动声色地分辨着,在她转过头的时候,心中的猜测成了定论,只是有些意外。 罗柠。 李瑟还记得初到上海,卫宅中少女纯净温柔的笑颜,包括卫窈盛气凌人时,是她在一旁巧妙化解,令氛围不那么尴尬。 时光已过七年,她也成熟长大,只是那股温柔的气质始终未变,随着年岁增长,便成了娴静温雅的女子,只是她不再笑了,眉间笼着一层忧愁,静静望向窗外。 鬼使神差,李瑟选择了她附近的座位,只要一抬头,便能看见她的面容。 李瑟不是恋旧的人,罗柠也和她毫无关系,但她在上海没有从前的熟人,就算不上前寒暄,也想要离得近一些。 这算是出自她的私心吧。 战争将每个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将她们共同拉进这个无底的漩涡。 那么罗柠呢? 她是否还和七年前一样,保持着纯白无暇的心? 而她此时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在做着什么艰难曲折的决定? 李瑟凝神看去,她对于人性的判断,不如她姐姐那般精准,也受了自己情感影响,将理智压在最底下,直到同事在面前挥了挥手,才回过神。 “你在看什么?” 她讳莫如深:“看命运。” 同事干笑:“这种东西,平时在电影院里看看就行,怎么到了咖啡馆,还饶有兴致?” 电影院的剧情,远远不及她的亲身经历,或者身旁人的种种故事,无论挑出那一段来说,都是一段传奇,就像是那个时候,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活着,如现在这般活得光明正大,从沼泽一般黏腻的日子里逃脱出来,站在阳光下,沐浴着劫后余生的暖阳。 平时深陷其中,别无精力,直到解脱,她才能轻飘飘地站在旁观者立场,去分析别人的命运轨迹。 以一种善意的方式。 咖啡馆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响动,有人推门而入,是一位男士,长腿宽肩,身材挺拔,浑身透出强烈的压迫与肃杀,这是浸染鲜血多年,而产生的独特气场,随着他步入店中,原本和谐安然的气氛陡然一变,人人噤若寒蝉,李瑟认出了他,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却见他走到了罗柠面前,她的心莫名悬起。 罗柠将视线从窗外移回来,似是没有料到他的出现,微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他背对着李瑟,使她看不见脸上的神情,只听他语述平稳道:“正好路过,顺便接你回去。” 罗柠没有反对,只是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脸上,显出一种毫无生气,容易破碎的美,男人向她伸出手,她乖巧顺从地将手递了过去,起身离座,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她的状态,她的一举一动,令李瑟心里微微抽痛,她不可避免地回想到了从前,生烟的模样。 简直太像了。 同样受人牵制,在眼睛里看不见任何光彩,除了机械式的听话,便只剩下对未来的愁虑麻木。 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她当初无法救生烟,今日也无法救罗柠。 命运只是无数次循环到了不同人身上,一次次在她眼前放映,令她心力憔悴,无力抵抗。 笼中鸟留下的只是一副躯壳,一条性命,至于那颗最重要的心,李瑟期望着罗柠永远不要付出。 不要走上一条生烟的旧路。 直到他们上了门口的那辆轿车,绝尘而去,咖啡馆内的气氛才稍稍回暖,同事手脚冰凉,颤声问她:“那个人是不是……” 她颤抖到说不出话,李瑟眼眸锐利,沉声说出了那个名字:“唐川。” 同事吸了一口冷气,后怕不已,连面前丰盛的午餐都没了胃口,扔掉手中刀叉,抱紧了自己:“太可怕了……” 不止她一人反应剧烈,咖啡馆内其余人统统心有余悸,李瑟神色淡然地切了一块培根,叉起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唐川。 他当初是参加过淞沪战役,以及南京保卫战的国军将领,后来投敌卖国,坐上了76号的头把交椅,引发了上海的重重动乱,不仅派人刺杀了多名爱国人士,更是亲自围剿潜伏的地下人员,备受日本人重视。 他身上溅到的血,太多了,根本洗不净。 自古以来,叛国者便罪无可恕。 而他,将来迟早也会因此而死,不是死在国人手中,便会被日本人忌惮能力除去,这不是她担心的问题。 只是……可惜罗柠了。 要累及她后半生的名誉断送,或者是更加糟糕的情况,也随之一起共赴黄泉。 但是李瑟愿意相信,会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天。 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苏桃,小姑娘挎着一个篮子,笑眯眯地转到她面前:“李瑟姐姐,你回来啦。” 她站了一日,虽然疲惫,却笑道:“是啊,今天听说无心要准备你最爱吃的菜,等到回去的时候,就该闻到香味了。” “对了,你今天和朋友出去野餐怎么样?” 苏桃揽着她的手臂,想了想,说:“很好,她还将其他朋友一起介绍给我了,我们现在都熟悉啦,我现在保育室的工作也很顺利,那些孩子可喜欢我啦。” 李瑟看着苏桃从只依赖无心一人,到现在拥有她的朋友,虽然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笑着,一切皆有了盼头,她欣慰不已。 她说:“我们快回去吧,我给你带了一个蛋糕,今天过生日了,恭喜你又长大一岁。” 苏桃笑起来:“那等吹完蜡烛,我再向无心讨一个今年的愿望,李瑟姐姐,到时候你要帮我一起捉弄捉弄他。” 她们两人暗中密谋,说说笑笑回到了家中,正是日暮时分,各家的饭菜香味混合,还伴着一股花瓣的清甜。 李瑟将蛋糕先给了苏桃,自己回屋去换了一件艳色衣服,要趁着生日的时候增加喜庆,她的身姿映在窗帘上,优美动人,正梳理长发,挑选首饰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她以为是无心来催促,扬声道:“等我一会,很快就过来。” 她迅速挑了一对红玉耳坠,别在耳上,旋即起身开门,还没有看清外面的人,抢先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桃桃……” 她的后半句话消散在空气里,怔仲地看向那人,许久,莫名红了眼眶,抬手遮住肆虐的泪水,她吸了吸鼻子,情绪翻涌酸涩,出乎意料,却又冥冥之中,一切早有预示。 泪水打湿了眼眶,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哽咽的话。 “你来了……” 那人微微而笑,正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我想清楚,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的信息量还是蛮多的 涉及了无心法师第二部 的售后,弥补了苏桃远走他乡的遗憾 在我心里桃桃这样一直开开心心,在无心身边被照拂的生活一定要比离开的结局更加圆满 传闻中的白琉璃也露了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于先生那般珍爱记挂的姐姐还是死了 如果于先生还在的话 或者早几年来到上海 应该又是一段截然不同的剧情了 另外李瑟遇到的那位姓容的年轻店主 大家应该猜到是谁了吧 名字没有打错 只是换了一个同音字 关于荣先生的这位长子,罗柠,卫窈以及唐川的故事 要移步到另外一本才能知晓前因后果 关于番外最后来寻找李瑟的那个人 其实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局 可以认为是逃离奉天的姐姐,也可以认为是八爷 还记得吗 在离开新月饭店之前李瑟曾经告诉八爷 如果要找她,就去上海 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冥冥之中的暗示信号 这也算是另外一种HE大结局啦 说不定某天双生姐妹一起走在路上 街头有人递来一束鸢尾花 那个人着黑色长衫戴黑帽,抬头露出一张隽秀柔和的面容 “呀——陈玉忻,你来啦?” “恩,李锦,我来找你了。” 这才是属于于先生最好的结局 第47章 番外2 人的一生真的很长,泪水却总比欢笑多。 明珠嫁给张启山以后,她换回了从前父母取的名字,李瑟。 她依稀记得与张启山成婚后拥有过的一段太平日子,那段时候他们新婚燕尔,他自是不用理会繁琐公文,全权交与副官处理就是。 “启山,你就不想听听我如何会拥有另外一只二响环吗?” “哦?夫人慢慢说,我洗耳恭听。”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李瑟将食指搁在唇上,作思索状,时不时敲一下腕上的物件,就会听到两声,一双杏眼中水光潋滟,纯真懵懂。 张启山偶尔在李瑟停顿的时候,拈了一块果盘中被削成片状的桃子,送入她的口中。 她吧唧吧唧地嚼着,皱着眉说这桃子一点也不甜,他只纵容地笑笑,说下次让采购的仆人不去这家了。 她的笑快溢出来了,紧紧揽着他的手臂,张开嘴“啊”了一声,眼睛瞟向果盘里剩下的桃子。 偶尔的夜晚,他们也会有闲情逸致,在卧室穿着真丝睡袍,大开着窗户让凉爽的风透进来,一张小圆桌上摆着一瓶葡萄酒,两个玻璃酒杯,他们兴致颇高地靠在沙发椅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李瑟酒量不好,微醺之下清清嗓子,唱了一两句早些年四处流转,偶然在戏班学过的戏曲,但她离开那里后再没练过,半途忘了下一句词,只得晃着手中酒杯,其中猩红色的液体在光的照耀下更加迷人,她半阖着眼眸,一饮而尽。 她一杯就倒,口中犹在喃喃梦呓着什么,张启山凑近,才听出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勾唇,目光从未有过的柔和,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贴心地盖上被子。 他是个完美的人生伴侣,李瑟一直这么偷偷想着,幸亏被求婚的时候,她本想拒绝,但看见他真挚的眼神,内心防线无功自破,放弃了离开的念头,上前抱住了他,否则会失去多么优秀的先生。 所以当二爷夫人不幸过世时,她心底涌现出巨大的恐惧——人生无常。 纵是鹿活草也没能挽救丫头脆弱的生命,她不想像二爷失去夫人一样,失去张启山。 丫头的死,和启山有关。 李瑟亲眼见证了瓢泼大雨的一天,性情孤傲的二爷为了祈求药材,跪倒在张府门前,哀声求药,丫头倒在他的怀里,水珠顺着脸颊不断落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 张启山没有开门,隔着铁门与他遥遥对视,反复只有一句话——我不会把药给你。 李瑟站在门厅,雨伞无力地垂下,怔怔看向低声下气的二爷,与冷漠无情的启山。 丫头终究是香消玉殒在二爷怀里,悲痛愤怒之下的二爷将张启山视作杀妻仇人,一剑砍伤他的肩膀,她在一旁懵住,条件反射地冲出来挡在他身前,以手握住剑刃挡住第二次攻击,目光执拗而决绝。 二爷被劝走后,张启山执起李瑟被划伤的手,眼中疼惜之意不言而喻,甚至不顾自己强势,先行为她包扎。 “以后别这么做了。”他低下头,沾着酒精的棉签涂向她手中血痕。 “你是我的夫君,我不能看着别人杀你却无动于衷。”她撇撇嘴,倒吸了一口冷气,“嘶,疼——” 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裹在李瑟的手上,活脱脱成了两个大馒头,在他走后,她噘嘴看向不完美的双手,眼底却蕴着一抹轻巧得意:“好歹没成了寡妇。” 李瑟虽然伤了双手,却仍悉心照顾着张启山的伤势,每每他让她不用管这些琐事的时候,她总振振有词:“五爷还总被姐姐管得服服帖帖呢,你怎么不和人家学学?” 他似笑非笑地舒展开眉眼:“我是我,他是他,你不是照样没有你姐姐温柔贤淑吗?” 李瑟佯怒:“那你娶我做什么!干脆就去五爷家把我姐姐抢过来好了!” 张启山却紧紧搂住了她,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犹一言不发,他笑:“家里两人未免太闹,有你一人足矣。” 她这才拧了他一把,嘟囔:“不要脸,走开走开……”她急急忙忙挣脱开跑走,故意不让他看见自己眼角湿润的泪水。 李瑟的心愿很简单,这辈子与张启山天荒地老,长相厮守,纵是老了也要牵着手一起散步,看夕阳,可是她也知道,在当今这个乱世,这样平淡普通的愿望是最不可能达成的。 二爷也曾拥有难得的幸福,却在失去之后放浪形骸,花天酒地。 国家也曾拥有繁荣的盛世,却在落后之中为人欺辱,割地赔款。 整个长沙城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整个国家处于动荡不安的时局。 颠覆一夜即可,从来没有人能逃过。 这辈子能活多长她不知道,她只想抓紧一切时间,与他在一起。 张启山说要下墓的时候,李瑟张了张嘴,却最终与往常一样笑道:“我等你回家吃饭。” 就像无数个早晨他出门时,她对他说的话一模一样。 不过下墓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想破坏他的计划,更不想阻碍他的道路,微笑着目送他远去,这是一个贤妻良母应该做的事情。 理解,懂得,包容。 可是李瑟不想,她只想揪着张启山的耳朵质问他,把自己置于何地。她素来不是一个宽容大度的女人,不想明白家国大义,只想好好守着自己的男人过日子。 张启山离开之后,她夜夜都在吃饭时为他准备一副碗筷,添上大碗的米饭和菜,害怕他回来之后没有饭吃会饿,可每一次都心灰意冷地将饭菜倒掉。 她心里终究是不安,夜夜做着噩梦,便索性跑去五爷家,将姐姐拐到府里和自己一起睡,害得五爷独守了几夜空房。 小时候,李瑟喜欢和姐姐一起睡,失去至亲令她彻底失去了安全感,每晚必须要姐姐在身边,相互依偎才能安稳,但现在时隔多年,她又和姐姐睡在同一张床上,枕边虽然有一个熟悉的人,却消弭不了失去张启山的孤独。 陈皮来刺杀她的那一回,李瑟想,我不能陪启山一起到老了,怎么办? 她随手拿起化妆台上的香粉向他挥去,她夺门而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启山救我! 但最后救李瑟的人却不是张启山,而是陆建勋,那个与启山争锋相对的男人看向她的目光令人讨厌,后几天他陆续拜访,送来各种讨好的礼物,李瑟全部命管家扔了出去。 李瑟终是等回了张启山,她难掩心中的欣喜,他却精神恍惚,举止古怪。 长沙城中出现有关张启山的谣言和诋毁,二爷被诬陷是日本奸细,他为保二爷被撤职,病情愈来愈重,她终是下了决定,带他回北平治病,让那些仇人找不到他的所在。 李瑟让副官提前秘密送走了启山,自己一个人留在府上混淆视听。陈皮杀进来的时候她身姿傲然,眉眼弯弯,冷哼一声:“你永远也不可能杀了他。” 暴怒的陈皮欲杀她泄恨,却被听到消息赶来的五爷拦下,他只得作罢,不甘心地离去。五爷欲接李瑟回吴家避祸,她却摇头:“我要守着家,等启山回来。” 他人如何劝,李瑟都不为之所动,启山走了,就让她守着他们共同的家吧,不能等他回来的时候没有家了。 二爷逃了,通缉的告示贴的到处都是,李瑟却知道,他们迟早会回来,重新夺回长沙的掌控权,所以她不急。 李瑟照样每天喝茶,打麻将,听戏,有时兴趣来了还会跟着哼两声,看不出丝毫失势的样子。 九爷前来送信那天,她盯着短短几个字的信纸看了一个下午,最后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去东北。 信是八爷亲笔所书,说启山服下黑乔寨的圣物,病情逐渐好转,却仍是意识呆滞,遂决定带他去东北解开心结。 李瑟在九爷的帮助下偷偷潜出了长沙,搭上去东北的火车,一路上她翻来覆去,反复地想若是出了事她该怎么活。 在东北的火车站,李瑟见到了张启山,他却已然不认识了她。她潸然泪下,紧紧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都倾注了她的心酸与坚毅。 之前在北平新月饭店拍卖会上一位贝勒爷与启山趣味相投,留下信物,他们带着信物找上贝勒爷,求他相助。 在他府上歇息的这段时间,明知张启山不会记起任何往事,李瑟却仍耐心地一桩桩讲述给他听,他们的初识,再遇,倾心,分别……她将腕上的两只二响环露出来给他看,轻轻敲动,就会听到两声回响,他眼中隐隐有挣扎,却在瞬间消失无踪。 张家村落前,前有生死线的困扰,后有日本人的狙击,万般无奈下,只得入内避难。 张启山反应激烈,在苦苦搜寻之下,他们进入古楼之中,李瑟不顾八爷阻拦,以身犯险。 “只要你好好活着就行。” 外界的光线被缓缓隔离,她喃喃自语,笑中带泪。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或是李瑟和张启山命不该绝于此,她平安无事,他安然苏醒,用命赌的这一局,她赢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去后一定要去赌桌上大杀四方,赢得别人哭爹喊娘。 李瑟这么想,却被张启山紧紧抱住,他大病初愈,嗓音暗哑:“没有下次。” 李瑟逗他:“就是你想再来一次,我也不愿意再舍身救你了。” 重返长沙,李瑟不想再理会九门之间的事情,她怕了,怕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情,怕启山死,也怕自己先到最后孑然一身。 张启山又要下墓,她挣扎了许久,夜里趴在枕边轻声问道:“你会回来吗?” “傻话,自然会回来。”他只当这是她的梦话,全然没放在心上。 她翻过身,将头埋在被子里,无声低啜。 有时想想,他的责任太沉重,为了九门中人,为了驱除鞑虏,为了家国大义。 李瑟不希望他这么累,也不想掺和进复杂的事,她偶尔会羡慕五爷和姐姐,在乱世中不结仇怨,广结善缘,整日不为事烦心,只管遛狗,多好。 如果……如果他们可以离开长沙,多好。 李瑟规划了一下离开后的生活,他们可以去往一个偏僻的乡下,避去天灾人祸,一亩薄田,一间草屋,他下田耕种,她织布做衣,就这样度过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 幻想结束在一声叹息。 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张启山从来都不是一个安于平静生活的人,他身上的使命与责任无人可以代替。 那就,陪着他吧。 李瑟从来都没有对张启山说过,她曾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中种种经历,如同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一般,犹如梦魇,令她浑身冷汗,无法醒来。 梦中她撺掇着姐姐离开了长沙,在火车上偶遇日本军官,从此便开启了一生的噩梦。 姐姐为护她周全,忍辱负重,沦为军官的情人,而她也辗转零落,曾入狱受辱,等到再次和姐姐团聚的时候,两人的身份发生转变,成为名震北平的双生花“并蒂”。 只不过这所谓的名声,却是恶名,铺天盖地的恶意向她们迎面压来,胸腔里尽是绝望,无法喘息,甚至连呼吸都受到了限制,生命被挤压地稀薄,随时都面临着逝去的危机。 李瑟看见她在梦中穿着艳俗的衣服,与男人调笑魅惑,一颦一笑之间都是浓浓的风情气息,她反感地皱了皱眉,却在转瞬之间,看见了张启山投来的复杂眼神。 他站在不远处,身披貂皮,威仪赫赫,如同天神下凡一般俊朗,身边有五爷和八爷相陪,李瑟不自觉心头一惊,躲过他的注视,却看见姐姐眼底含着一片凄然水光。 姐姐与五爷,也是无疾而终。 这个梦太长,她已记不清具体情况,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在大雪纷飞的火车站,姐姐选择抛弃了她,李瑟心口剧痛,仿佛真实感受的情绪一般,在火车轰鸣中,她乘着火车远去,眼泪簌簌而下,哭到窒息,却再也没有看姐姐一眼。 最后一眼,就是生死轮回,往后再也无法相见。 李瑟醒来之后,泪湿满襟,无法遏制的悲伤如潮水一般涌出,泪水大颗大颗掉落而下,但是她自己也不知晓,为什么哭泣? 一切的情绪真实,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中她所做的行为,从未承受的一切后果。 不过还好……这只是一个梦境。 而不是现实。 还好最终姐姐选择留在长沙,嫁给了五爷,而她随后也因此结识张启山,两人欢喜冤家,感情却愈陷愈深,直到张启山向她求亲,娶入家门。 还好梦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陆建勋终于恶有恶报,被杀身亡。启山下墓归来,重新成为长沙布防官,九门中陈皮继任四爷的位置,霍锦惜将当家之位退让给霍仙姑。一切仿佛尘埃落定,一切仿佛恢复原来的平静。 李瑟不再整天和张启山腻在一起,她决定做些什么,为国家,更为了他。 她开始和附近医院的大夫学习医术,虽是半路出家的护士,无法成为医院的正式员工,但在医院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可以上去帮忙止血消毒。特别是寄生虫感染的时候,村民们被张启山强制看病,去村落的治疗团里也有她,忙得脚不沾地。 张启山真是一个闲不住的男人,她一个没注意就去了洞庭湖。据说是和副官一起,李瑟瞎琢磨,是时候给副官找门亲事了。 听说,害死丫头的毒下在陈皮送她的簪子上,同时他亦身染病毒,万念俱灰。李瑟唏嘘,想出以身设局引出陈皮的方法,启山自然是不会同意,却也没有再好的方法,只得暗中保护她。丫头的遗书下,陈皮仰天长啸,状若疯癫…… 近了,枪声和硝烟正在缓缓靠近,近了,飞机与炸弹正在天空盘旋。 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日军炮轰宛平城。 1937年11月12日,淞沪会战损失惨重,上海沦陷。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军屠杀手无寸铁的军民三十万。 1938年5月19日,徐州会战结束,徐州沦陷。 1938年10月,日军攻陷武汉,广州。 1939年2-6月,日军攻陷海南岛、南沙群岛和汕头等地。 1939年9月14日,湘北会战爆发。 张启山在日军主力的攻击下寡不敌众,死守长沙城,即将失守之际,援兵赶到,竟是早就退出长沙,为求自保的九门诸人。 外敌当前,九门同心协力,共同抗战…… 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 长沙。 “叔叔,我长大后也要像你一样。”孩童仰视着面前戎装的男人,用稚嫩的嗓音软软说道。 张启山定定看向穿着粗布衣衫的幼童,眼中浮现出一抹与铁血外表不符的温和,他听到自己的生意很轻很轻,像是害怕惊扰到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清瘦的脸蛋很干净,黝黑的瞳仁与他对视:“我……” “哎呦,原来你小子跑到这里来了。”五爷抱着狗凑了过来,领上孩童的小手,对他笑道,“这是我的二儿子,你还没见过吧?” 张启山僵硬的手上攥着一串鲜艳的糖葫芦,弯下腰递给孩童,硬是扯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我是张启山。” 毕竟是孩子,有了吃了就可以忘记之前的一切好奇心,他拿过来舔了一口,脸上浮现出纯真的笑容。 五爷笑眯了眼:“佛爷也喜欢小孩子?我们近几日就打算回杭州了。” 张启山站起身,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也打算离开了,走的那天……我有其他事情,不来送了。” 孩子咬着酸酸甜甜的山楂,眨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礼貌地道别:“张叔叔,再见!” 再见。 张启山在心里这么回应道。 他出了城,走路很慢,走到一出低矮的土堆旁。那里有一个女子背对着他,身姿窈窕绮丽,她的嗓音清澈好听:“我等你很久了。” 女子转过身来,岁月待她格外优厚,婉丽的面容上不见岁月的风霜,她静静看向张启山,眼中氤氲起莫名的水雾。 他微笑着看向她,目光温柔缠绵,却并不是对她,而像是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但,须臾之间,他便恢复清明。 他缓缓单膝跪倒在地,垂下头,哑着嗓子说:“李瑟,我来了。” 地上有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布满了炮火硝烟的痕迹。 爱妻李瑟之墓。 1944年6月19日,长沙沦陷。 有一个秘密,世上曾有两个人知晓,现在,只剩下一个。 张启山离家征战之后,李瑟曾诞下一子,她知自己不会眼睁睁看着日军攻破长沙,遂提前将幼子委托痛失腹中之子的姐姐,自己则在破城之日大义凛然,以女子之身悍然护家,与数十日本军人玉石俱焚,中弹而亡。 消息传到张启山耳中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下属皆以为他是无情冷血之辈,他却转身用力咽下喉头的一口血。 今日,他终于得见自己的儿子,可是李瑟,却已不在身侧。 想必老五从没有怀疑这个孩子的身世,又或者是知晓一切故意装作不知,但他对这个孩子是真的好。 总比放在自己身边的好。 不相认,放他去过李瑟想了一辈子却没过上的生活吧。 他这么想着,唇边染了一丝柔和的笑。 …… 当李瑟从这场冗长繁杂的梦境中醒来以后,发现泪哭湿了枕头,她恍惚地撑着身子坐起,长发垂落,遮挡住脸上的所有神情,须臾,她的嘴唇挪动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又渗出泪水,顺着消瘦脸颊缓缓滑落。 窗外的暗色还没有完全散去,笼罩在一片烟雨混沌之中,她听见外面传来阵阵哀戚的鸟鸣,大概又即将有生命这场暴雨之夜中殒灭。 但是她却无能为力,一如这许多年的常态一般。 除了保全自身,她什么也不能做。 她长时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身体灵魂没有完全从那场梦中脱离,她清晰地记得张启山手心的温度,以及他坚毅面容中偶然展现出来的柔软温情。 李瑟清晰地记得,自己与他成亲,度过了不到十年的幸福生活,一朝梦碎,被枪声与炮火吞噬,她的意识坠入黑暗,不断下沉,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等到终于掌控身体可以睁开双眼的时候,她便醒了。 她面对这片空荡荡的房间,如幽魂一般,无家可归。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刻。 但仿佛冥冥之中,她能够听见张启山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她的耳边,锥心刺骨,犹如在另外一个世界,不断呼唤着远去的灵魂。 李瑟记得当初在新月饭店第一眼看见张启山时,那一刻心脏微微悸动,如枯萎衰败的花朵重新有了光彩,她更记得拍卖会上他不吭不卑,以傲然挺立的姿态面对日本人和美国人的轮番加价挤兑,最终成功拍下了三件珍宝,更以三点天灯获取了尹小姐的芳心青睐。 但是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想明白自己对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 她因为前半生的遭遇不信男人满嘴承诺,习惯性冷眼旁观他们的讨好奉承,心思不屑一顾,甚至以恶意猜测他们来到北平的目的。 满身污名的双生“并蒂”与前途无量的尹家小姐相比,她什么都不算,只能俯在低微的尘土泥污里,仰头倾慕那一轮明晃晃的炽热日光。 她永远也无法剖析漆黑腐烂的内心,站在这片阳光底下。 便会灰飞烟灭,再也无法留下一丝活在人间的痕迹。 而梦中那个自己,虽仍心有偏执尖锐,却在漫长时光与他的陪伴下,逐渐化为另一种执着信念,不伤于人,坚定柔和,而有锋芒。 那是她的另一种人生。 也是她,此生不可触碰的光亮。 她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而远在长沙的张启山和尹新月有没有喜结良缘,这些她都再也没有理由关心了。 等待她的,只是无边的坠落。 但是……即使现实与梦中的情景大不相同,她也应该活下去,无论前路多少荆棘艰难,她都要咬牙活下去。 活下去,见到最后的胜利。 等到……她想要等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脑洞就是出自平行世界 李瑟X张启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脑洞 其实全篇中并没有出现他们两人的感情戏 只是一个突发奇想他们相遇产生的化学效应 两个不同世界的李瑟做出了不同选择 最终导致了不一样的结局 相同的是 两个人在梦中都梦到了彼此的一段生活 不同世界的碰撞与交织